作者:多梨
出了医院门,过一条马路,对面有个小饭馆,叫“王家手工水饺”,隔壁,有个小摊子,没店名,没有门头,就靠近大路的位置竖着一个招牌,工整地写——
“包子,油条,豆腐脑,豆浆,八宝粥。”
素包子一块钱,肉包子一块五,油条一块钱两大根,豆腐脑、豆浆、八宝粥都是一块。
物美价廉。
面是前一天晚上和好的,一晚上的时间来发酵,天还不亮,店里的人就爬起来揉面擀皮,做馅,蒸包子,蒸出来巴掌大一个的大包子,喧喧呼呼,热腾腾地摆出。
李穗苗的早餐就是一个包子,外加一杯豆脑。
李天自和郑歌春早早要去上班工作,只剩下李穗苗一个人出来觅食。十一假期,不多不少七天整,李穗苗吃完包子,慢慢地想,该怎么去看看“邻居”。
被窥探的感觉并不美妙。
而同样被“注视”的感觉,在李穗苗读高二时,也出现过一次。
那时候李天自刚正式转正不久,辖区范围内,有个读小学五年级的男生,考试没考好,在学校中被老师训斥了一顿,傍晚,就有人看到他站在露天阳台的边缘,三楼。
邻居紧急报警,消防员和警察都在往这边赶,而那天李天自休假,刚好就在附近,打算买了水果去看望李穗苗的姥姥。
他跑了过去。
彼时那个男生已经开始往下跳。
李天自伸手去接。
类似的新闻,在网络上可以搜到很多,「路人不惜断臂风险,伸手奋不顾身救下儿童」。
李天自的胳膊的确也断了。
他也的确没能救下对方,接偏了,就差一点点。
李穗苗真不想讲,那个时候的网络,有些为了博取流量的人发布了怎样的博文。
有人抨击李天自,说他临危退缩,不然怎么可能接不住呢?有人批评他,说他如果不过去,不打草惊蛇,说不定那孩子也不会跳,就应该等专业人员到齐后再说;还有人阴阳怪气,说他差点就成了“英雄”,偏偏是有心没力的英雄。
那次事件后给一家人带来极深的影响,如果不是市局领导开明,李天自的工作也会受到影响。李天自的胳膊养了快三个月,也去接受了近三个月的心理疏通。他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逝去,还那么年轻,都是做父亲的人,哪里能接受的了。
李穗苗也是在那个时候发觉自己被人跟踪。
她膝盖上的疤痕,就是这样来的。
好了。
停止对过去的无谓想象。
李穗苗骑上自己的自行车,一口气骑回家。小区门口,值班室的大爷昏昏欲睡,低着头,李穗苗敲敲门,进去,有些腼腆地问大爷,物业那边几点上班呀?已经到了上班时间,怎么办公室没有人呀?
值班室大爷帮李穗苗拨通了物业那边的电话。
在物业这边,可以查询到房间的一些出租情况和居住情况,毕竟,只要入住的话,水、电、燃气一定是有变化的。今天在物业值班的是位烫着羊毛卷的漂亮阿姨,起初拒绝了李穗苗,表示这是隐私,不能随便让她看。
李穗苗打算离开的时,漂亮阿姨又叫住她:“哎,你和郑歌春郑医生什么关系?”
李穗苗说:“她是我妈妈。”
“啊,你爸是警察,对不?”漂亮阿姨笑了,“你这孩子,咋不早说呢?上个月我爷爷生病,多亏了你妈妈——哎,你想看哪一家的?”
李穗苗顺利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租客资料。
登记表上显示,邻居家的确已经两年没有对外出租了。
最后一任租客还是两年前离开的,租了一年,奇怪的是,这一年内,水、电和燃气费都使用的极少。
李穗苗盯着他的名字。
「倪艾武」
后面还有一串身份证号,根据号码,能判断对方是85年生人,男性。
只有这些。
物业上也只登记了这些内容。
漂亮阿姨说,这户人家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们那边也联系不到业主。
“欠了我们两年物业费呢,”漂亮阿姨叹气,“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李穗苗谢过阿姨,默默记下身份证号和姓名。
到了家门口,她试着敲了邻居家的门,无人回应,就连门上也是一层灰——等等。
李穗苗低头,她默不作声,后退,看门把手,尝试着伸手,指尖轻轻地抹了一下,复将手指挪到眼前,仔细看。
没有一丝灰尘。
李穗苗后退两步,她俯身,观察地面。
……好吧,什么都看不出。
只能看到门口的旧鞋架上满是灰尘,还有角落里慢吞吞结网的小蜘蛛。
李穗苗转身,重新去自己家阳台。就像昨天做的那样,她将身体更多地探出阳台,眯着眼睛,盯住邻居阳台上悬挂的那些镜子,太阳光刺眼,她伸手挡了一下,听到下面有人惊讶地叫她名字。
“李穗苗!”
李穗苗低头,看见楼下的祁复礼。
离得太远,她看不清对方表情,只听见对方极其严肃地提醒:“你站在那里,别动——别做傻事!”
李穗苗说:“啊?”
祁复礼已经转身开始跑了。
意识到闹出误会,李穗苗在阳台上呆了好久,才缓慢地伸回自己身体。她无措地走到家门口,打开门,听到楼梯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祁复礼已经跑上来了。
他抿着唇,皱着眉,不笑了:“李穗苗。”
“我不是在做傻事——”李穗苗举起手,她解释,“我只是想知道,隔壁的那个镜子是不是在偷窥我们家。”
祁复礼惊愕:“什么?”
多么不可思议。
李穗苗大约是第一次看到祁复礼露出这种近乎天真的惊愕,她侧开身体,请祁复礼进来,给他倒了茶,告诉他,昨天晚上发现的一切。
祁复礼握着杯子,笑:“昨天可是我开车送你来的,怎么只请老叶吃,不请我吃?”
李穗苗急忙解释:“因为他来的时候刚好是饭点,我——我——”
她卡住了。
祁复礼忍俊不禁:“逗你的,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
说到这里,他凝神:“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你想知道邻居家还有没有人住?”
李穗苗点头。
祁复礼一口喝掉水,放下杯子,问:“有铁丝吗?”
李穗苗说:“什么样的铁丝?”
“细细的,”祁复礼说,“比你头发粗点儿就行。”
李穗苗:“你要铁丝做什么?”
祁复礼说:“撬门。”
片刻静默,李穗苗问:“学长,我可能知道你前段时间对我好的原因了。”
祁复礼停下脚步:“什么?”
“对着警察的女儿说这种话,”李穗苗犹豫,“你是不是想通过我和我爸爸套近乎,将来给你留一个向阳的牢房啊?”
祁复礼懒洋洋:“是啊,我住不惯多人间,还希望李警官能特批给我一个单人间。”
“不过,”祁复礼话锋一转,“今天是个例外,穗苗,特事特办。”
李穗苗愣愣:“什么特事特办?”
“你看这个名字,”祁复礼拿起李穗苗写下“倪艾武”和身份证号的纸条,“明显是假的。”
“为什么?”李穗苗仔细看,“是因为名字的每一个字都是姓氏吗?但这也不一定,我们班的杨唐江,她的名字就是集合了爸爸、妈妈和姥姥的姓。”
祁复礼干咳一声,移开视线:“我不是说这个。”
李穗苗好奇:“那是什么?”
祁复礼低头,将纸捏紧:“谐音,姓名的谐音。”
李穗苗不理解,她念:“倪,艾,武,什么谐音?泥艾芜?还是爱物?爱屋?爱屋及乌?”
她凑近,更细致地去看祁复礼手指上的纸条。仅仅是三个字和身份证号而已,怎么祁复礼如此笃定这名字是假的?
离得更近了,李穗苗嗅到祁复礼手腕上有淡淡灰色香根草的味道,他的手腕很白,白得像通透的玉,体脂低,血管格外明显,像大树狰狞蓬勃的根——
“倪艾武。”
李穗苗感受到祁复礼的呼吸落在她的发丝,那柔软干净的风吹散着她的疑惑。
“穗苗,”祁复礼声音不自然,李穗苗后退一步,抬头,看到祁复礼转过脸,不看她,脖颈和耳朵泛红,声音强自镇定,“倒着念。”
李穗苗念:“武艾倪。”
武……
我……
武艾倪。
我爱你。
李穗苗收声。
三年前就住在她家隔壁,无声无息,夜晚从不亮灯,在阳台上悬挂了镜子的陌生人,用的假名字是“我爱你”。
三年。
一千零九十五天。
在她们开心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不知道的时候——
我爱你。
所以,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