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安路1号
他看到她。
红色田径运动服,胸前是国旗,她在第三道次,左右都是人高马大的黑人运动员。
她长高了一点。
上起跑器,等发枪。
正式比赛没多少她的固定视角,他呆呆看着屏幕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起跑,加速,撞线……
她跑了一个很不错的名次。
镜头扫到她的脸,那张他想见又怕见的脸。看着对方,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席卷全身。麻木这么久后,他被一种名为不舍的情绪触动。
他突然想起之前Dulcina放给他看的那部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当我对所有的事情都厌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生活着,存在着,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当时看的时候其实是不解的,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的感情?即使见不到面,无法相见,无法交流,无法触碰,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羁绊。多么不可思议。那不止喜欢,爱,而是一种留恋,一种寄托。
很短的两秒,屏幕里,易慈对着镜头笑了笑。
看着看着,一滴眼泪砸到平板上,落在她的脸上,碎开。
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后悔。
明明应该知道的。
看过一眼,他就不会允许自己放弃了。
第40章
离开大学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
做了很多场手术,在纽约接受各种各样的治疗。一般上午是语言治疗,发音训练、局部肌肉力量训练、药物治疗、电刺激疗法,什么疗法都试过。下午做手部的复健训练,左右手都需要练。
复健内容很枯燥,需要耐心和毅力。漫长的重复练习很折磨人,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说服自己去接受那个过程。内心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折磨和动荡,言语是无法形容的。
能试着说一些短句后,他尝试着对徐诗说了一句连贯的话——Dulcina,你今天很漂亮。
那是失语后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第一次那样清晰连贯。被她抱住的时候,李均意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不要,哭。
她在他肩上轻轻点头,说我没有哭,以后不哭了。她抱了他很久都不愿意放。感觉到肩头微湿,李均意断定她那天说谎了。
做复健的第四年。
比起受伤较重的左手,反倒是无法自控的右手恢复得比较快,放弃本能的习惯,他开始学着使用右手。
做完耳朵的手术后,搬到徐诗的公寓和她一起合住。白天她去诊所上班,李均意上午去做语言训练,下午就去市图书馆看书。
渐渐习惯了在纽约的生活。
如今他的名字是谢启,英文名是Shawn。托谢震业的福,李均意这个人在四年前发生于中国金平的一场车祸中失踪,因意外事件下落不明,已经宣告死亡。
李均意。谢启。Tse。Shawn。
很多个名字。
现在的自己到底是谁,又应该是谁?这很像一个哲学命题。
他不知道。
或许那也不再重要了。
据护工Ewan说,在医院复健那段时间谢震业来看过他很多次,每次都被徐诗轰走了。
徐诗总觉得那场意外没那么简单,动用了所有人脉准备查个究竟。李均意劝过她无数次别再追究,可她此事异常坚持,固执得近乎偏执,说什么都要一个结果。
身体情况已经有所好转,斟酌后,李均意对她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等他觉得可以无障碍跟别人用语言沟通的时候,他想回国,重新捡起那被迫暂停的生活,如果可以,他还想回去继续读书。
徐诗同意了,说尊重他的选择。
那是他感觉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的一段时光。
直到那天,回家后没有看到徐诗,看见的是一个陌生人。
那人自我介绍说是谢震业的律师,说Dr.Xu在跟谢先生争吵时动用枪械,涉嫌故意伤害,目前人在警局,短时间内应该没办法跟他见面了。
枪。
徐诗。
他愣在原地,大脑空白了几秒。
“谢先生希望你能跟他见一面。”那位律师说,“谢先生受了一点伤,他在医院等你。”
当时手上还提着一块买给徐诗的提拉米苏。
到医院后,久违地和谢震业见面。
对方确实受了伤,右肩处有伤,但看起来精神不错。见他来了,热络地招呼他坐,让人给他倒一杯咖啡。
李均意直截了当地问:“你想做什么?”
谢镇业有些惊讶:“你已经可以正常说话了吗?”
按照之前医院的说法,恢复正常的语言水平需要很漫长的年岁,谢震业完全没想到他已经能开口说话,这是非常惊人的恢复速度。
李均意看着他,沉默。
谢震业自顾自笑了笑,没在意他的冷落,说:“你不仅脑子转得快,身体恢复得也很快。”
李均意还是没理他。
谢震业良久才对他切入正题:“我们做个交易。”
他问:“什么。”
“跟我回去。”谢震业说:“徐诗没办法照顾好你,她有很严重的焦虑症,过去因为酗酒进过两次医院,并且有滥用药物的病史。她现在的男朋友你见过吗?一个或许还需要她接济的穷画家……”
“我觉得你不太适合跟她一起生活。她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你看,她甚至会跟我聊着聊着,突然从抽屉里摸出一把枪来指着我,要打死我。”
“我希望你……”他顿了下,“回谢家来,好吗?我是你爸爸,我当然是盼着你好的。回去跟你爷爷奶奶见个面,他们都很想见你,以后就回来,听我的安排,用谢启这个名字生活,别再想着什么跟我们断绝关系。只要你能做到这些,我不会起诉徐诗。”
“你很聪明,应该知道怎么选最好。我能给你的,比徐诗更多。”
他言辞恳切,表情真挚,用商量的口吻说了一堆要挟的话。
听完,李均意没忍住偏头笑了笑。
谢震业表情一窒,问:“你笑什么?”
“车祸。”他每个字都说得很轻,很慢,“是、你做的吗?”
谢震业一脸难以置信的样子。
“孩子,你这样讲太伤我的心了,怎么可能是我?我已经跟你妈妈解释过很多次了,那只是一场意外。肇事的那个司机疲劳驾驶,而且……”
“是你、现在的妻子吗?”李均意打断他,“不是你,也是跟你有、关系的人。”
谢镇业看向他。
他还没办法一口气说太长的句子,只能断断续续把话挤出来:“我大二的时候,总觉得有人跟踪我,当时我还以为,自己、精神分裂。现在看来,确实有人跟着我。是不是?”
谢镇业没有回答。
“Dulcina情绪不稳定…是因为我,她失去我之后,才开始有,心理疾病。但她不会,无缘无故拿枪、对准别人。她肯定是被什么刺激,知道了什么。跟这件事有关,是吗?”
沉默。
李均意指了指他肩上的伤。
“你故意、激怒Dulcina,对不对?你拿自己赌,未免也、太给我面子了。”
谢震业看着他,目光渐渐认真起来,带着些欣赏和玩味。
“继续说。”
说话很累。李均意言简意赅道:“之前你一直来学校找我,想要我回去。有人知道,怕我回去争,要我死。”
不难猜。毕竟他的存在本身就会对一些人的利益造成威胁,即使什么都不做,还是会有人来找他麻烦,甚至要他的命。在不知不觉的时候,他早已入局,极其被动地参与了谢家的权利游戏。
“你想我回去……是因为你现在的孩子,让你不满意,还是有、别的原因?”
谢震业不说话了。
“你都知道,都算好了。”李均意道,“你想把我、逼到绝路,跟你认输。”
听完,谢震业笑了笑,神态依旧平静,从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声道:“那你认吗?”
李均意摇头。
“我也跟你做一个,交易。”
在纽约的第五年。
为了让徐诗避免牢狱之灾,跟撒旦做交易,把自己卖给谢震业。改名换姓,以谢家长子的身份开始生活。一无所有的情况下,没有上谈判桌的资格。不愿再任人宰割,必须化被动为主动。他选择走入那个战场,直面自己的命运。
第六年,第七年,还是在纽约。
恢复状况良好,已经可以正常与人交流,但大多时候不太想说话。
右手已经可以写字,练了一种新的字体,和左手写的完全不一样。无聊的时候写了几封信给某个人,没寄出去,锁在抽屉里。在一个雨天自己拿出来读了读,都撕了。
偶尔还是会很想死。有一次待在房间里看文件,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把手里的钢笔笔尖扎进了手腕里,当时甚至没感觉到痛,只觉得兴奋。等血淌了一胳膊他才玩够了,起身去找医药箱包扎,处理好伤口,继续回来工作。
很难受的时候就看她的比赛。
想继续学物理是不可能了,告别过去,一脚踏入资本的世界。他开始学着看财务报表,学管理,学投资,学怎么跟那群所谓的成功人士打交道,学怎么赚钱。
自顾不暇,没办法去找她。
有时候会猜想,她会不会已经忘了自己。
第八年。
回国给谢震业打工。
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做,只能一边想死一边继续做,帮撒旦赚钱。
看到她因伤退役的新闻。
想去找她,身不由己,没有时间。
又过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