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安路1号
“落雨大水浸街,啊哥担柴上街卖。阿嫂出街着花鞋,花鞋花袜花腰带,珍珠蝴蝶两边排……”
李均意闭着眼睛,微微笑了。
“氹氹转啊,菊花园,炒米饼,糯米团,五月初五系龙舟节呀,阿妈叫我去睇龙船,我唔去睇我要睇鸡仔,鸡仔大,我挪去卖,卖得几多钱,卖咗几多只呀……我有只风车仔,佢转得好好睇,睇佢氹氹转呀菊花园,睇佢氹氹转呀,氹氹转又转……”
听着听着,他好像被那歌谣带到了另一个世界了。耳边是她的声音,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还有很轻的,很轻的,似乎来自过去的声音……李均意,李均意,有人在叫他。
像‘父亲’的声音。
他睁开眼。
对面那个原本没有人的座位此刻坐着一个穿着黑袍,微微含笑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两鬓微霜,眼角有了很多皱纹。
李均意凝视着对方。
多奇怪啊,幻想也会老吗?
回忆也会吗。
他又开始讲了。讲全知全能的主,讲受苦受难的主,讲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主……和以前一样。
易慈突然听见他朝着对面没有人的座位开口了。
“你还记得你给我的成人礼物吗?很奇怪,我只看过一遍,可怎么都忘不了。你写你带我离开的那个雪夜,你带我上了一趟南下的火车。我不哭不闹,还一直冲你笑。我这些年时常在想,我总是梦到雪,是不是因为你带我走的那天下了雪?你写下的那片雪,是我梦里看到的那一片吗?”
他像是在与人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场车祸醒过来后,我很失落。电视里不是常有那样的桥段吗,失忆,把一切都忘了。我希望我把所有事都忘记,可我偏偏都记得,我全都记得。记性好原来那么痛苦。”
“你看到小慈了吗?我们还在一起。我想好好生活了,我想把这些事都放下,和她好好生活。”
易慈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我没忘。”他语气又低又缓,“我不会忘记的,这次回来,我把所有事都了结,给你一个交代。但我觉得……我觉得,应该跟你告别了。”
视线是晃的。恍惚间,他看见那个穿着黑袍的男人站起来,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对他祝祷……启愿光荣归于父,及子及圣神,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阿门。
做完一切,那个男人转过身,一步步离开,消失在灯光昏暗的车厢里。
他闭上眼睛,靠着她,沉沉睡去。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结束,火车在终点站停下。
易慈把围巾帽子都戴好,和他一起下车。
那是她首次到访这个远东地区的火车站,易慈下车后第一反应是好冷,接着抬头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魔法世界。车站整体风格看起来很欧式,色系呈黑绿,而天空中正有雪纷纷落下,如梦如幻的场景。
易慈愣在原地,久久都回不了神,看呆了。
李均意帮她整理了下帽子,拉起她的手往出站口走。走着走着,易慈听见边上有人笑着闲聊,说巧了,一出站就看见今年的第一场雪。
出站,早已有人在外等着接应。除了他的助理和一些工作人员,易慈还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士,还没走近时就远远地朝他们招手了。
等到了眼前一看,都不用李均意介绍了,易慈一眼看出这是何方神圣,小跑着过去:“徐阿姨!你是徐阿姨吧?!”
他长得像妈妈。
徐诗看起来很开心,张开手拥抱她:“小慈,终于见到你了。”
易慈很真诚地感慨:“阿姨,你也太漂亮了!”
她们拉着手旁若无人地说了好一会儿话。李均意很有耐心地等她们聊完,一直没催。
等把她们送上车,易慈看他不像是要跟她们一起坐的样子,问道:“难道还要用一辆车吗?你坐副驾驶啊,不然就跟我们挤一挤。”
李均意说:“我要先去一个地方。”
易慈愣了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边的徐诗握住她的手,“他有事就让他先去办,我们去这里的景点逛逛。等逛完我带你去买件厚点的衣服,你这个外套太薄了,在这边穿这个不行的……”
易慈看看身边的徐诗,又看看车外的李均意。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不太好看,但还是硬挤出一个笑:“那我等你一起吃晚饭。”
李均意说好。
他关上车门。
第74章
“攸宁不见以后我就出国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徐诗轻轻叹了口气,“时过境迁啊,好多地方都不认识了。”
易慈好奇:“攸宁是他吗?”
徐诗说:“我给他起的名字,一开始以为会生女儿,准备的都是女孩儿的名字。他不愿意让我在人前喊,我都只能私下悄悄叫一下。”
易慈说:“他的名字也太多了,我真记不过来。”
徐诗安静了一会儿。经过呼兰河,车在当地有名的天主教堂外面停下。徐诗拉着她的手下车。
天气太冷了。易慈从小生长在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下雪这件事在她眼里是美丽又神圣的,和面前庄严而辉煌的教堂气质很相符,再配上周围雪花飘扬,白茫茫的一片,太漂亮了。下车到现在,她依旧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总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很美好的梦里。
或许这就是他的梦?
“阿姨,他是在这个城市出生的吗?”易慈问,“还是在北京?”
徐诗答:“没,他是在这里出生的。
易慈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很亲切了。
面前是一个哥特式双钟楼大教堂,看着看着,易慈感觉这里和过去他生活过的那个教堂有点像,都很高贵的样子。
“他出生那天正好赶上过年。”徐诗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呢,那天的饺子是他奶奶包的,三鲜馅儿的特别好吃。他奶奶家的习惯,过年包饺子会在馅儿里包钢镚儿、大枣、花生这些东西,吃到有钢镚的是发财,吃到花生是长寿,吃到枣是有福气……那天啊,本来我们一家人还看着春晚呢,我咬了一口饺子,正好吃到一个馅里有枣的,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低头一看,羊水破了。一家人年也过不成了,火急火燎地送我去医院生孩子。也不知道他那么着急出来做什么,大过年的也不让他妈好好吃顿饭。”
“可能他也想快点出来吃饺子了吧。”易慈听得一直笑,“我们那边吃饺子吃得少,吃得最多的水晶虾饺也是当点心吃的,过年过节会吃各种粿。”
徐诗说:“他在那边长大,吃东西也随那边了,口特别淡。”
易慈:“他爱吃甜的。”
徐诗:“这点随我。”
易慈:“长得好看也是随妈妈。阿姨,你是不知道啊,他读书的时候可是学校里的金色传说啊,多少人为他痴为他狂的。”
徐诗果然好奇了:“是吗?你给我讲讲他上学时候的事情吧,我都想知道。”
一个妈妈完全缺席了自己孩子的童年、少年时期,再见面时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徐诗对此有很多遗憾。易慈知道她肯定想知道,把自己知道的倒豆子一般都讲了一遍。她眼中的他,爸妈眼中的他,旁人眼中的他……
徐诗表情严肃,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提问,他养过虫子吗?养的什么虫子?那时候都是过六月一号的生日?他那时候吃饭前还祷告吗?他还会打篮球啊?
徐诗对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听完后需要消化半天,想象一下,然后再扯起一个有点尴尬的笑,说,这样啊。
易慈因她的表情不忍。
说着说着,徐诗很小心地提问:“高……那个人,神父,对他好吗?”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易慈想了很久,对徐诗道:“我不知道怎样算好,怎么算不好。如果只说物质方面,那肯定是比不得谢家的条件的,他没有新款手机,没有名牌球鞋,一个MP4用了好多年,他很少买书,办了很多借书卡,用他自己的不够,还让我把借书卡也给他用,因为书对当时的他来说很贵,他看书又很快,偏偏他的房间很小,没办法放下太多东西。但是他的房间很漂亮的,在阁楼上,有一扇彩绘的玻璃窗。那个时候,他认识世界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学习,看书,比较简单,朴素。这样算是好还是不好呢?神父没办法像他生父一样给他很好的物质条件,可是也没有短过他的吃穿,好好地把他养大了。教育方面……他好像也没长歪吧?他是从小跟着神父信教的,虽然我总觉得,他内心应该是一个对这些很不屑一顾的人,可他还是让自己相信了。你说,如果神父带走他养大他只是为了报复,那为什么不直接把他养成一个很差劲的人?”
徐诗沉默着,没接话,而是抬起头看了看拱形门上的十字架。
易慈接着道:“或许对他,对你们而言,神父好好地把他养育成人是另一种角度的残忍,甚至比打他骂他更残忍一些。可是神父……我觉得神父对他不算差,虽然神父又确实伤害了他……唉,我也不知道这该怎么算了。”
徐诗说:“很多东西是算不清的。”
雪好像变大了。
走着走着,易慈突然停住,问:“阿姨,为什么他这次要把你叫回来呢?”
徐诗一愣,随即对她笑了笑:“不为什么啊,我刚好有一个假期,就想着回来看看他,也跟你见一面。”
易慈问:“他今天还能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徐诗朝她笑:“他不是答应你了吗,别担心。”
易慈低下头,没再问什么。
在教堂周围走了走,徐诗觉得她穿得少,怕她冻着了,提出先去商场里买件厚实的衣服。上车前她拍拍肩上头上的雪,突然想起来,他今天穿得也很单薄,这边太冷了,也不知道他的那些什么助理秘书有没有给他带一件外套。
上车,她想摸口袋里的纸巾,摸着摸着,她从口袋的小夹层里摸出了一颗水果糖。
大概是李均意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易慈看着那颗糖,眼泪顷刻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徐诗吓了一跳,连忙揽住她问:“小慈,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她有些时候确实迟钝但并不笨。易慈摇摇头,对徐诗道:“阿姨,你告诉我好不好,他到底去哪儿了,他会有事吗?”
李均意换好一套纯黑的西装,推门出去,助理又递给他一件黑色长风衣。来了很多人,为他工作很久的律师团队、分析师、公关团队,家办……在他没到之前很多人已经在此等候。
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留下一场足以让整个集团动荡的风波。
一开始在外人眼中,这无外乎是集团掌舵人的两个儿子夺嫡闹出来的事情,在证监会到访问询之后明眼人终于都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争继承人的戏码,这是逼宫。虽然,表现出来的形式更像一场暴动。
他们找过来,说是来沟通工作和对策,倒更像是来找他吵架的。一开始矛头对准他,先指责他不顾公司集体利益不顾大局的行为,决策过于偏激,导致股价一路下跌,以后说着说着话题就偏了,他们一边担心着风险,但已经开始考虑上面出事以后如何善后,集团要怎么运转下去。资本好像本身自带筛选机制,无论对错,只会选择最有价值的那个人。
企业太大了,大到能分出很多派系,很多阵营。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也都只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他可以想办法给公司找麻烦,让一些人退下来,可要彻底让集团彻底完蛋,一是很难做到,二是觉得罪不至此。他只能选择那个伤敌一百自损八千的方式逼谢震业交权,要么一起死,要么认输,没有第三条路。
简单的会议过后,告别忧心忡忡的下属,李均意走出酒店。
司机发动车子,往纺区的一个公墓出发。
四十分钟后,到达长平公墓。
助理下车帮他开门,面前早已有另一辆车在等待着。雪有些大了,穿一身黑的李均意把助理手里的伞接过来,走向站在那儿等他的谢震业。
谢震业甚至还是笑着的:“你约的地方很特别。”
李均意说:“先走吧。”
谢震业也拿了一把伞,撑起来,让随从不用陪同,跟着他走入公墓区。
他们一前一后上着台阶,一路上,谢震业一脸无事发生的样子跟他闲聊,聊天气,聊身体,聊晚饭要去吃一家地道的本地私房菜,句句不提公司里发生的事。明明已经是在复杂的商业战局里兵戈相见的两个人,但真正面对面的时候他仍是笑脸相迎的,没有半分急躁的情绪流露。
李均意起初答了他几句,到后来就一直沉默,谢震业见状也只好不讲那些了,对他道:“儿子,你走慢点。我们这是在爬坡啊,我老了,不像你腿脚那么轻快。”
李均意没答他的话,但还是走得慢了些。
谢震业突然笑了笑,说:“讲老实话,你做得其实已经很好了,我自愧不如。但有一点不好,你不够心狠。”
他笑着说话,语气却凉凉的。
李均意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