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16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叶亭宴已然脱了方才面圣的绯色官袍,换了一身山矾为底、印淡粉暗纹的曲领大袖襕衫,为方便骑马,他摘了官帽,简单束发,落薇方才手中的那朵花,如今便插在他的髻上。

大胤文人雅好风流,服粉色、爱簪花的良多,只是落薇常见叶亭宴身着官袍、一丝不苟的模样,见此情态,不免有些怔愣。

听了她的呵斥,叶亭宴不急不躁地骑马过来,围着她绕了一圈,大言不惭地道:“臣谢娘娘赏的簪花。”

他的大袖十分宽敞,在风中飘飘舞动,拂过她的肩膀。

也不知为何他方才手持襻膊,如今却没有佩戴。

落薇回过神来,正要讽刺一句,却见他衣袍上淡粉色的花纹居然是莲花形状,叶亭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抖了抖袖子,含笑道:“娘娘说臣不配这高洁之物,如今娘娘来看,这不是配上了么?”

落薇“啧”了一声,翻身上马:“大人上马不打襻膊,一侧却悬着弓箭,实在是银样镴枪头,可惜了这样好的翎花木箭。”

她忽地高喝一声“驾”,一躬身便策马抢了他的弓箭,叶亭宴愣了一愣,骑马追过来,与她并行。

他侧头看去,见落薇眉宇舒展,有几丝凌乱的鬓发在面颊上随风拂过,她似是许多年没有这样策马疾行过了,如今的神情,直让他想起了从前与她一起在暮春场游猎的日子。

她的骑射是他亲手所教,第一匹小马驹也是他精心挑选的,他牵着少女的小马,与她无忧无虑地漫行在山道上,那时风轻日暖、天色湛蓝,晴好的春天似乎永远都过不完,她在马上唤“二哥哥”“二哥哥”,语中带笑,容色温柔。

谁料就这一分神,落薇忽地长声勒马,落在了他的身后,叶亭宴回过神来,如她一般拽着缰绳停下,刚调转回身,便见落薇冷冷地朝他举起了手中的弓箭。

弓弦拉得圆满,正对他的眉心——她是真的想要射出这一箭。

叶亭宴怔然看着她,感觉心中传来一阵隐晦的痛意,这痛意熟悉冰冷,叫他动弹不得,甚至不想躲闪。

风吹林叶,绷紧的弦在二人之间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震的鸣声。

第21章 物外行藏(四)

落薇将那张弓拉到最满,见叶亭宴不躲不闪,只在原处怔然瞧着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纳罕,定睛一看却不见了。

叶亭宴攥紧了手中的缰绳,面上的神色逐渐漠然起来,先前的哀情也渐渐消退,翻涌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杀我了么?

他沉浸在这样浓郁无望的情绪里,反而飞快地思索起来。

落薇向来聪明,此刻想要对他射出这一箭,难道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么,也不该一言不发地动手,他们都是最谨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会贸然行事。

从昨日岫青寺相见时,叶亭宴便忽地察觉落薇对他多了些戒备和冷漠。

可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阳台上不曾有的东西。

——那么就是这两日。

她知道了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他突然听见呼啸风声,落薇将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几分,随即松手,向他射出了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虚空,须臾间便射了过来。

叶亭宴不免一怔。

因为这一箭对准的却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发髻——应该说是他方才抢来、簪到头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头刺破月季花蕊,带着它凌厉地钉在了他身后的树干上。

空中抖落了几片月季惊惶的花瓣。

叶亭宴被这凛冽箭意带着偏了偏头,一丝不苟的发髻也被射歪了些,松松散散的,瞧着大不成样子。

落薇收了箭,策马前行,朗声大笑:“叶大人临危不乱,真叫本宫敬服。”

叶亭宴这才羞恼地发现自己被她耍了,但见她如此,反倒让他心中松缓下来,连带着面上神情都愉悦了许多。

于是他扶着自己歪了的发髻,驱马追过来,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寻开心?”

“能讨本宫的开心,是你的福气。”落薇优哉游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礼本宫还未瞧见,怎么舍得要你的命,叶大人一向是个聪明的,这点道理却想不明白。本宫见你方才连躲都没躲,难不成是吓傻了?”

叶亭宴恳切道:“臣纵能揣测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诚心罢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尽管拿去,臣只怕贱命一条,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听了这话,连道了好几句“怎会”,又说:“本宫已知大人诚心,定然不会亏待了你。”

她将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低喝了一声,马儿便朝山顶的方向疾驰而去,在路面上扬起一阵迷蒙的尘土。

叶亭宴一语不发地追了过来,跟在她的身后。

二人到了山顶,又调转回来,在林间跑马,只跑得鬓发微湿才停下,落薇回头瞧着长发半散、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叶亭宴,笑道:“没想到大人骑术也好,稍后封平侯开射御大赛,大人可有意上场?”

叶亭宴道:“娘娘说笑了,臣生在北幽,长在父兄的马背上,虽身子弱些,可怎能丢了这傍身的本领?至于射御大赛——若是封平侯有好彩头,臣自然是要去争一争的。”

于是二人在山脚处分道扬镳,等到叶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没来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广袤,她怎么就这样巧,每次都能碰上这人?

他又是跟着她过来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马,顺手将马拴在马场的木栏前,边走边思索着。

叶亭宴千方百计地得了宋澜的信赖,入汴都来,且不论目的是什么,总归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澜尚未亲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难免力不从心。

兼之与玉秋实有新仇旧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暂时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只不过是扳倒玉秋实的有用棋子,他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澜知晓的事情,她则成为他尚势单力孤时、宋澜之外的又一重庇护。

若是真等到玉秋实大势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紧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叶亭宴叫那小黄门来为她背诵《高阳台》的平仄时,她虽讶异于对方的放肆大胆,却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无凭,纵然她给了叶亭宴承诺,对方也怕她兔死狗烹,于是企图用这样不可见天日的私会来绑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尔反尔,他便将这样的关系咬出来,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玉秋实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她确实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污糟之事的心腹。

况且他与故人还有几分缥缈的相似。

因而,落薇没有什么挣扎地应了,只要能够达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弃什么。

只是她如今却有些不懂叶亭宴对她的态度。

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见之处都谈不上万无一失,也没有非说不可的消息,但叶亭宴执意跟随,就如同只是想要……同她说几句话。

难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时便对她有些心思?

想到这里,落薇嗤笑了一声。

全然不可能,叶亭宴这种精明之人根本不会因私情牵绊,就算真有心思,那点年少绮念也不值一提。

还不如说他是为了刻意干扰她的心神、让她念些旧情更可信。

落薇独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着人唤了她旁的随侍来,更换衣裙、重梳发髻,这才预备回到宋澜处去。

谁料她刚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玉随云。

宋澜后宫原本就只有三人,今日出门又只带了她和玉随云,此处画堂专为她们二人所开,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是而玉随云也没料到这样巧,唬了一跳,再不似从前刁蛮任性的模样,急急跪下请安,把头垂得低低的:“皇后娘娘。”

落薇看见她眼尾是红的,好似是哭过。

她瞥了一眼玉随云身侧面无表情的乔内人,简单道了一声:“起来罢。”

玉随云起身之后,仍旧低着头,十分罕见的恭敬姿态,落薇与她擦肩而过,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气。

*

落薇回到宋澜处时,玉秋实已然离去,宋澜正在兴致勃勃地瞧着面前几个内监投壶。

案前搁了个玉盏,想必就是投壶的彩头。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开来,上前去行了个礼:“陛下。”

宋澜听了她的声音,立刻将托腮的手撤了下来,端正地摆在膝上,口中诧异:“阿姐回来,怎地无人通禀一声?”

他使了个眼色,捡起那玉盏随手一掷,不料玉盏磕在案角,摔成了几块碎片,内监们跪下叩首,得宋澜允准后又争先恐后地将玉盏的残片分捡,这才躬身退下。

转瞬间案前便安安静静,连一颗玉的碎粒都没有剩下。

落薇瞧见有内监的手心被锋利的碎玉割破,渗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色,然而他也只是死死握着,不肯放松,也不敢叫血滴下来。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见子澜开怀,便没有叫人禀告,怎么叫他们走了?”

宋澜接过她的手,引她到近前来坐:“阿姐都回来了,我何必看这些蠢物游戏?”

落薇笑问:“太师何时离去的?”

宋澜闻言,面上浮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他低头摩挲着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缱绻,像是在看什么爱物一般:“走了有一阵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师来,是为了同我说什么?”

落薇毫不犹豫地回答:“还能是说什么,左不过是说陛下近来提拔叶大人,从七品监察御史升到五品,不仅给了官位,还给了御史台上的要职,十分不妥罢了。太师定然又为陛下寻了叶大人过去什么事、或是交好的什么人,来细细分说了一番。”

宋澜击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错。”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为然。

宋澜向来多疑,登基三年,从未有人威胁过玉秋实,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紧的是,玉秋实素知宋澜心思,每当宋澜重用不归顺他的新人时,玉秋实总会想方设法调出此人过去的诸般事宜,呈到宋澜面前。

此举百试百灵,不论真假,宋澜无法求证时,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人也就搁置了。

如此一来,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丝瑕疵的直臣,便是玉党。

这两年宋澜也逐渐回过神来,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冒着风险将叶亭宴从幽州带回汴都,又不顾推阻地连升品阶——朱雀司虽立,但他们做的终归是不能呈至天下面前的事,要在朝中搅弄风云,尚不够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见宋澜表情松快,丝毫不见愠色,虽知叶亭宴必定有对策,却仍忍不住奇道:“太师今日所言,陛下听了,竟未失望?”

宋澜为她解释道:“太师说的乃是一桩你我熟知的旧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后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视,在时任扬州通判沈绥宅中抄出黄金万两,他畏罪自尽,留下了一份官员名单,求以此来换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记得,那份名单牵连甚广,江浙官场就此重洗,堪称本朝第一贪腐大案。”

宋澜道:“叶三公子当年正在江南,与沈绥有些交情,太师今日来,便是找来了当年旧人旧物,力证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为何不见愠怒?”

宋澜笑道:“太师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陈情——他与沈绥原本便只是诗友,不知内事,晓他贪污民脂民膏后,异常恼怒,早做了檄文,极言其罪状,毫不留情——实在是忠心无二了。”

落薇面上笑容僵了一僵。

亲人、旧友,乃至身体发肤,此人好像都不在乎,弃之若敝履。

若换作落薇,怎敢轻信这无情无义之人,可宋澜七情淡漠,毫无感觉,只会觉得他赤胆忠心。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冷血的、满心诡计的怪物。

远方传来锣鼓混杂着吹埙的乐声,马蹄铃也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宋澜起身,兴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御大赛将开,阿姐与我同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