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 第32章

作者:雾圆 标签: HE 现代言情

那日面上信誓旦旦的感动,换来的是更深的疑心。

不过如此正合她意便是了。

春末夏初,岫青寺中?往来人群络绎不绝,落薇无意大张旗鼓地扰了旁人,只着了寻常衣饰,循例拜过了三座正殿后,她叫随行的几位大师下去,独身到从前常去的禅房诵经。

这次她先登了岫青寺的后山,在旧殿与古木之间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才朝禅房走去。

果不其然,走了一半,她便瞧见?穿了浅粉蝉翼纱文士长袍的叶亭宴守在道旁的树下,手中捧了一本破旧古籍,正瞧得津津有味。

听见?脚步声,他也不惊讶:“娘娘来了。”

落薇问:“你在瞧什么?”

叶亭宴回答:“瞧一些号称能够窥破人之一生的玄术。”

“周易?”

“非也?。”

落薇仔细瞧了瞧他手中?著作?人不详的书籍,讶异道:“这不是司天监中人所习的星相?么?”

又道:“你在佛寺当中瞧道家?术法,也?不怕神?佛降罪。”

叶亭宴斯文道:“诸天神佛本是一家?,臣有诚心,各路都晓得的,况且习是占卜国术,才能为娘娘算上一卦,娘娘想?听么?”

落薇笑道:“好啊。”

两人顺着山路向下走去。

暮春场一案之后,两人约定三日在高阳台相会?一次,不知为何,那?日在床帐中?拥吻过之后,叶亭宴竟再未对她做出?什么逾越举动,每次最?多不过是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一些近日在朝中的谋划计算。

落薇心中?纳罕,没有开口问,却也?不曾亏待,有意无意地在宋澜和朝中交好的臣子那里点了好?几句。

台谏瞧不上皇帝近臣,宋澜便摆了叶亭宴写过的《伤知论》,将人擢到了琼庭做皇帝侍读。

如今他虽仍是五品,但为宋澜誊抄密令,职权已与三品的琼庭学士无异,兼之有些功夫,还能为他做些旁的机要事,一跃在朝中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同擢的还有本就在琼庭做侍讲学士的常照,不过只是从正七品升到六品。

他为人有些孤僻,知交好?友不多,在藏书阁也不常与人交谈,不比叶亭宴八面玲珑,这微小的升迁,相?较而言便没有那?么惹眼。

台谏已经因皇帝重用朱雀、越矩擢拔吵了许久,叶亭宴如今被人盯得紧,连出?宫晚了都要被弹劾。

两人有五日不曾寻到机会?独处,落薇去了一趟藏书阁,见他在进门的廊柱上提了一句“烟中?列岫青无数”。

此处相见不得,还有岫青寺。

她左思右想?,还是在办那场荷花小宴前出了宫。

略一分神?,落薇便发觉已经与他走到了禅房近前,她回头与烟萝对视了一眼,烟萝会?意,上来为他们掩了门。

叶亭宴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在案前坐下,扯了一张本该用于抄经的宣纸,煞有其事地画起?命盘:“都说生辰是命之所系,怎么娘娘毫不避讳,就这样告知臣了,也不怕臣图谋不轨?”

“我不信这些,”落薇在他对面支着手,戏谑道,“叶大人好?本领,不持长风令,金天卫也肯听你的调遣?”

“有了八字,便能得一个?固定的命盘,紫薇天上一百零八颗星星,每一颗都有自己的位置,所谓的‘命’,所谓的‘运’,早在出?生时便被定好?了,娘娘不信,怎么还肯听?”叶亭宴专心地比划着,随口答道,“至于金天卫……娘娘谬赞,为了见?娘娘一面,臣自然是要用些心思的。”

他说着便将手中的笔递过来,一手翻着手中?的书,另一手指了指他画出的十二个方框中尚还空着的一个?:“臣学艺不精,还需读书,请娘娘相?助添一笔罢。”

今日不比从前的匆忙相见?,落薇也?习惯了他的奇思妙想?,于是接笔后照着他的言语,在那?个?空宫当中写了一个“太阳”。

叶亭宴捧着书,将这一页翻来覆去地看了:“娘娘的夫妻宫……有太阳落陷。”

“哦?”落薇心中还在盘算朝中?的局势,闻言也?只是漫不经心地问道,“不知这是什么说法?”

叶亭宴似乎有些错愕,声音都低了许多:“太阳与巨门同度,逢落陷,意为难言之隐衷。”

听到这里,落薇怔了一怔,猛地抬眼看向了他。

他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看出?了什么?

他如今是宋澜的近臣,若被他瞧出半分她的心思,叫宋澜提前知晓,恐怕她会?死无葬身之地。

叶亭宴难得有些分神?,没有察觉到她迸发的敌意,只是继续道:“巨门为暗曜,居寅宫,是黎明将至之暗晦,幸好?幸好?,若在申宫,便是日落黄昏之漆黑了。况且这太阳守宫化忌,或主……刑克夫君。”[1]

脊背冰凉一片,不知是因为恐慌还是悲痛。

此时落薇真不知该怕他看出?了端倪,还是该夸他算得太准。

她抑制着唇齿的颤抖,勉力挤出?一个?笑来:“皇后刑克——大人这话不该对我说,该私下里对陛下说去,陛下素信天相?,不知会不会因此事厌弃了我?再说,若是真有刑克,那?大人也?要当心,别被克了去。”

叶亭宴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不知为何避开了她的目光:“陛下是上天之子,飞龙金身,怎会?有惧怕?至于臣,哪里配得上称为娘娘的夫君?”

他低垂着头,顺手扯过那张画了命盘的宣纸,看清了落薇写的“太阳”二字,脱口问道:“你怎地不再写兰亭和飞白了?”

落薇忽地起?身,带翻了身后古旧的长凳。

他抬起?头来,她已凑到了近前。

“本宫已有多年不写此书,大人……是如何知晓的?”

第39章 阑风长雨(二)

叶亭宴掀起眼帘,一双黑透了的瞳仁直直地看着她。

方才一瞬,他面?上分?明是有失神的,或是念出“难言之隐衷”时,或是在脱口“你”而非“娘娘”后。

落薇目不转睛地盯了半晌,却再也瞧不出来了。

她手中还?握着方才叶亭宴递过来的毛笔——那是岫青寺用于誊抄佛经的散卓笔,此笔无笔心,是时下文人墨客的最爱。

方才,她急于质问,离得近了些,此刻就在他咫尺之处。

叶亭宴没有答她的话,反而微微前倾,贴近了她的面?颊。

湿润的鼻息离得那样近,拂到面?孔上,有些酥麻,还?有些痒,像是落花簌簌而落、不经意拂过面?颊之时的触感。

落薇没有被他吓退,定定地杵在原处,只有气息急促了半分。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于是眯起眼睛来笑了笑。

见到这样的神情,落薇便垂了眼。

她本以为他会如同从前一般,毫无顾忌地亲吻过来。

不料他却没有。

叶亭宴无视了她的质问,只是顺着她的肩膀抚摸下去,一把?抓住了她持笔的手。

落薇下意识地想要把手抽回来,他不肯放,就这样带着她站起身?来。

她被逼得退了两步,结果又被叶亭宴以不容推拒的气力拽了回去。

他站在她的身?后,将她圈在自己的怀中,一手抓着她的手,另一手按着她的肩膀,不许她起身?。

就着这个姿势,叶亭宴便握着她的手写起字来,第?一笔落在了她命盘中最后一个空着的命宫处。

原是要为她的命宫补写主星。

落薇抗拒得厉害,那一笔落下去,抖得不成样子。

她低低喝道:“你!”

叶亭宴状似无意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声音微哑:“你问我为何知晓?写完了,我就告诉你。”

这个有些熟悉的动作叫落薇愣了愣,连手上的推拒都少了些,趁她分?神,叶亭宴便带着她的手,在她的命宫中写下了端正两个字。

——紫薇。

她的命宫中是一颗紫微星,他却为她多写了一个草字头,让那微变成了她名中的草木之薇,似是调戏之意。

写完了,他低声问:“紫微独坐守命——有时候,你也会觉得孤独吗?”

落薇低头去看,手指有些颤抖——他带着她写下的“紫薇”二字,便是从前她最擅长的写法,融兰亭雅意、干墨露白。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字居然也和她自己所书这样像!

落薇按捺了惊怒兼疑的各种?心思,强自?镇定:“你还不曾答本宫的话。”

“从前在岫青寺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自那年离京后,我没有一刻不在想着你,想着你我何日能够再见?、会以什么模样再见?”叶亭宴声音很轻,失了所?有的敬意,他贴在她的耳边,近乎要吻上来的姿势,“我这一颗心这样真,誓言发得那样毒,你怎么一句都不曾信?“

若说先前他跪在那棵古树之下表白的言语犹像信口编造的谎言,那这一番话出口,落薇凝神去听,竟听出了十分的真情。

叶亭宴本就说得半真半假,到伤心时,更有藏情外溢。

落薇素来自诩能够窥破人心,察觉到他不似作?伪的情意之后,反而乱了心思——上次在昏暗的床帐之中,也有一瞬,她察觉到了情|欲之下不似作?伪的眷恋。

从前还是遮遮掩掩的,她只当是错觉。

今日为了答她的疑问,他竟不肯再遮掩了。

叶亭宴抽走了她手中的散卓笔,抓着她的手指去描摹那两个刚刚写就的字:“我少时识得你时,你还?没有写就这一笔好字,后来我走遍天下,费尽心思,得了你一张帖子。”

落薇的手抖了一下。

除了逯恒,竟还?有旁人能见她从前的笔迹?

逯恒是窃了张步筠手中的书信才能得她笔迹的,皇室之人不比寻常文士,要提防算计、提防栽赃,所?习多为中规中矩的行书楷书。

偏她少时标新立异,非要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写法来,想着同本朝几个名士一般文墨兼通、能得美名,还?因父亲扣了她的帖子、不许流向市井而生气过。

得了教?训之后,她才知晓深浅,自?此收敛了性子,开始学着如同玉秋实等人一般藏锋。

他们虽有字帖流出,但?时常变换写法,不至于成为把?柄。

叶亭宴习的是她从前的字——少时在许州的放鹤书院、在离开汴都时,她定然也留下过笔墨,只消有心人留意,不是搜罗不来。

幸而他不在汴都,也来不及仿了她的笔迹做些什么。

而叶亭宴还?在继续道:“自得之后,我日日描摹,夜夜思索,想着你落笔姿态——现下你明白我为何知晓此事了罢,你瞧,我学得好不好?”

他说完这句话,竟然松了手。

落薇揉着手腕直起腰来,心乱如?麻,惊魂未定。

想到他捡了她的字来学,又结合这番言语,一时之间,竟是十分?胆寒。

见?她发抖,叶亭宴竟还笑了一笑:“怎么,知晓我的心意,你怕了么?”

落薇勉力叫自?己?镇定下来,仍是忍不住扶着额退了一步。

她本该高兴的——如若此人在这样微妙的关系当中对她存在着一分?他本不该有的“真情”,她捏住这七寸,能叫他做的事情,比单纯给予他庇护能换来的,要多得多。

可不知为何,她只感受到了一阵一阵的心悸。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