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知兔者
卿蔷不刻意回避,只是冷冰冰,江今赴那边儿也差不多,他俩看人向来不入眼,这会儿对彼此一视同仁,那票旁观的人都寻思他俩连表面和气也装不下去了,办起事儿来一个比一个畏手畏脚,生怕成了第一颗子弹点火。
卿蔷听说了点儿,觉得好笑,但也乐得安稳,在与江今赴沉闷又不透风的、心照不宣的冷静期里,没想到最有乐子的是别人的脑补。
对,冷静期。
就像当年江今赴出国,她扔掉在北城的情感一样,总能处理了的,是她单方面选择,但江今赴仿佛配合了这个决定,卿蔷认为大差不差。
或许吧——
或许她在觥筹交错里垂眸的次数变多,也只是因为纸醉金迷碍她的眼;或许午夜翻来覆去地不入眠,也只是因为忙碌过度精神衰弱;或许在看沿途风景时的心绪不平,也只是因为身体抱恙难以修养。
卿蔷给一概随心所欲的自己找了无数不入流的理由,在看见江今赴时还是忍不住有霎那的功亏一篑感。
可惜一切是她作茧自缚。
有时路过空明山尘封已久的展厅,再去想那段往事,次次回忆,次次提醒,现下所有追根溯源,都是她以谎言开局,所以之后一切皆宛如永不成真的大梦。
那花落绸红、佛前檀言,是她拿浑身解数算计来的。
卿蔷想起来就膈应,对她自己。
她什么都没控制住,家仇下的故纵,真心前的狠话,只能庆幸江今赴还可以拦住,配合她作乐一场的结局上演。
矜贵自持的位高者,容忍不了爱在骗局里生长,于江今赴而言,想通关窍很简单,虚情假意的东西,只要放一放,自然就消散无踪了。
再等等吧。
卿蔷透过前车窗遥望越来越近的老宅,心想,等她缓一缓,缓过这个劲儿,再不济就和几年前一样,玩儿几次命,怎么也能摆脱这烦人的、细密的疼痛了。
今年京城的天气怪,初冬下了好几场雨,天色都是青的,沿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像齐刷刷的冷兵器,笔直站立,但都认得她的牌照,纷纷点头。
一下车,卿蔷就进到管家撑开的伞里了。
三路多进的院落,在雨中有股栩栩如生的卧龙姿,砖墙瓦岩像漆黑到透亮的鳞片。
老爷子偏爱中庸之道,往里进如入棋局,幽篁递进,雕窗朱门定子,飞檐红柱起势,一派恢弘。
围合此间,天人为一。
管家随着卿蔷步伐往里进,嘴里还念着老爷子对她的思念,她笑笑,刚要答话,瞥见外厅起身打招呼的人,一顿,点头回应,接着往里去。
“季奶奶来了?”卿蔷问。
管家:“是,打早来的,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孩子办完婚礼又准备走,来看看老爷子。”
卿蔷点点头。
季家老太太是季家唯一一个对季姝好的人,也挺传奇,季家原先本是崔家,在她那代改了主姓,更换族谱,可惜在江家与卿家的争斗里伤了元气,拖到季姝回来一年后赴沪定居。
下人推开会客厅的门,两位老人家一同看来,那起身的头发花白,疲态难掩,正是季家老太太,但珠黄不藏姿,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颜容美丽。
坐着笑起来更显和蔼那位,正是她爷爷,保养得当,又因让权得早,像四五十岁的人一般中气十足,叱咤时的威严再看见她时早散了个尽。
卿蔷挨个喊人,没着急入座:“季奶奶要走?”
“来得早,待不住了,要早知道能见到卿卿就晚点儿来了,”季老太太上前几步,打量了会儿,朝卿老爷子夸赞道,“瞧这孩子,有从叙的冷静稳重,又有辛北的果断勇敢,我在沪时就常听别人夸她,今儿隔了多年再见,还真是羡慕。”
“......”
距离卿父离世时隔许久,卿蔷还是会因为有人猝不及防提起他而怔住,她礼貌笑了笑。
好在季老太太很快揭过,说起别的:“奶奶还要谢谢你,小姝......哎,有你在也不算孤立无援,你们两个有缘。”
卿蔷抿起笑:“放心吧奶奶,等小姝忙过这段时间,我跟她一起去看您。”
“好,好。”季老太太回身取了个摆在桌上的盒子,“你看我也算赶得巧,小姝说你最近忙,就托我顺路拿来了生日礼物。”
卿蔷接过打开,是款和田玉吊坠的项链,还有纱钻点缀,似白云揽星,她记得在泛珠新品‘奇景’里瞧见过设计图,季姝还一个劲儿问她意见,原来在这儿等着。
季老太太示意她低头,帮她带上了。
“我哪儿忙,她叫我一声我肯定过去。”卿蔷是真喜欢,拎起吊坠看。
“小姝性子使然。”季老太太笑笑,没再多留,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老爷子也起了身,喊她进了内室,没什么古董珍玩,墙上挂的,柜里摆的,不是卿蔷的书法,就是卿蔷的作品,还有卿蔷从小到大的奖杯牌匾证书,连学生证都有,不过高中时的是后来补办的,学代发言那会儿不知道被谁捡走了,她懒得找。
一进这屋,卿蔷感觉踏入了黑历史,想到父亲的那点儿阴云被扑散。
她将纸袋放在桌上:“嫌您唠叨的老朋友送您的。”
老爷子一笑,不当回事儿,边拆着包装边说:“前几天你妈来过一趟,跟我讲了些你的事儿。”
卿蔷一顿。
“辛北......”老爷子叹了叹,“在对待一些事上,有些偏激。”
“没有,”卿蔷摇摇头,“是我的问题才对。”
听到她这话,老爷子动作停了停,看了她会儿,伸手摸了摸她头:“爷爷不爱听这话,也最不希望看见你这样。”
“你跟爷爷说,”他笑,疼爱充斥在他被岁月沉淀的气场里,“爷爷还会有幸参加你的婚礼吗?”
最懂卿蔷的,没人能比过卿老爷子了。
几乎是一瞬间,卿蔷鼻子泛酸。
他不问她喜不喜欢,认没认定,他知道她的孙女不会答,也知道她的孙女不愿将就,看上了没可能的,就不会再选旁人。
卿蔷没出声,仍是摇头。
老爷子已然懂了。
他一叹:“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作者有话说:
江二:等钩。
第39章 chapter 39 日出、晨落在转瞬间完成,像场绯糜的梦。
老爷子摆摆手, 候在门外的人会意关门,雕木上的龙口入珠,他坐下:“你爸离世后, 我最怕发生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卿蔷垂着眸,在外面四下嚣张的大小姐,到了尊敬的长辈面前, 乖巧得令人意外, 她尽力笑了笑:“爷爷,我知道的。当断不断, 反受其乱, 您教过我的。”
“当断吗?”老爷子反问,沉厚的嗓音更显和蔼, “爷爷是这么教你的吗?”
卿蔷不知怎么回答, 抬起的眸清澈却有些无措。
正对落地窗的那面墙, 有张占据中心地位的全家福, 是彩墨的风格, 细看是副写实刺绣,在灼日偏爱下闪着丝缕金光,晃在她眼里生辉。
“爷爷对你的期许向来只有一个, 那就是不要陷在为难里。”老爷子抬手关了窗帘, 转而一种更为温和的仿日光充斥在室内,展柜里带有棱角的奖杯也被覆上柔和,“爷爷怕这件事, 并不是怕两家关系如何、怕难做难处理, ”
“而是怕我们卿卿会觉得自己的爱有错。”
老爷子的语速很缓慢, 他的疼惜包裹在其中, 是一种钝感的、让人忍不住去依赖、去诉苦的年长调子。
卿蔷长睫微颤, 些许怔愣。
老爷子带着慢悠悠的腔说下去:“爷爷其实一直不希望你成才,毕竟有些利益脏浊、权位不堪,离我的孙女通通远一些才好。”他笑笑,被时间打磨的锋利眉宇已然淡泊,“如果爷爷能长命百岁,甚至不希望你长大。”
“但以防万一,还是得让你拥有自保的能力,”老爷子语气和熙,“所以爷爷放手了。”
“让我的孙女独自去闯,独自品这人生路——”
老爷子顿了顿,招卿蔷坐到他身边,长叹一声:“爷爷后悔了。”
“你记得吗?爷爷曾要你敢爱敢恨,而爱是排在恨前面的。”他的手掌难免有松弛褶皱,却还是很有力量,握着她时像将她带入一汪温泉,暖意在全身游离,“可卿卿怎么会在爱上止步呢?”
卿蔷怕泪水不听话,始终没敢应声,老爷子看了出来,轻轻摸她头顶的乌发,想想,还是说道:“从叙在时,总爱在你生日时给你写封信,还不给爷爷看。”
卿蔷记得,她年年都会翻出来再读一遍,仅有六封,款式不同,长度不一,只那开篇的话,年年复年年——“至我明媚灿烂的小蔷薇。”
“他要是知道你因为他的事,去怪、去讨厌自己的情感,一定会比爷爷还难过。”老爷子拍拍她的手,一如既往地安抚,“卿卿,蔷薇的花语总与爱有关,所以他们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盼你生活在爱里,无忧无虑。只可惜事发突然......”
“但卿卿,你要走到爱里,而不是被恨绊住脚。”老爷子笑道。
“你要长成一株只为自己开的花,想做什么做什么,想去找谁就去找谁,活得肆意随性。爱是没有万全之策的,但要足够从心,爷爷相信你的眼光不会错,所以卿卿,别再给自己设限了,万事只要你愿意,你妈那儿爷爷去说,她因为爱极端,也会因为爱让步。”
“上一辈的恩怨,你不要再去承担后果了,好不好?”
长者对于宠爱的小辈,总是循循善诱地去哄,像春风挽上冬日难以言喻的脆弱冰尖,轻轻一碰,虚有其表的薄层就会迸裂,潺潺的水缓缓地流出,湿润万物,给那濒死的枝丫埋下生长的伏笔。
卿蔷看着他那双眼,被征求意见的视线望着,终于再也撑不住,咬红的唇张了张,一声呜咽落出去后再也收不住,断断续续的,身子都颤抖。
老爷子站起来,笑容不见,眉微微皱着,将她揽在腰间,俯着身,拍着她的脊背,挨到那凸起的骨头时,愁云更重:
“该告诉爷爷的,自己怨自己那么久,受了多少苦啊。”他叹息,“爷爷心疼。”
卿蔷大概没这么痛快地哭过,红着眼睛还被老爷子拍了几张照片,到午饭点儿嫌丢人,直接让管家送到书房用了。
老宅其实规矩不少,车不能停靠,配饰碰撞声不能太大,不许穿高跟鞋及皮鞋,不能在餐厅外用餐,但这些条条框框从来没拘束过卿蔷,她有时着急,直接把车开进宅子都有过。
不过没人酸过卿蔷所受的特例,开始是因为老爷子的吩咐,后来就是因为她自己了。
卿姜两家捧在手上的大小姐,本是想养成最娇纵的公主的,结果人凭自己的手腕,坐上了掌权位,谁都服。
“您不能是为了拍照故意招我哭吧。”卿蔷窝在沙发上,挑着眉看正拆礼物的老爷子。
老爷子无奈地笑笑,熟知她脾性,来打岔罢了,正准备回答,瞟见盒子里的东西,一顿,声音沉了点:“我去打个电话。”
等他回来,威严的表情还未褪下:“卿卿,你知道你妈在军区的人吗?”
“......”卿蔷摇了摇头,“姜家那边儿到现在没培养出合适的接班人,我妈一直代为掌权,但我没去过,连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你妈想往江礼让身边插人,万事俱备,换目标了,”老爷子合住礼盒,“她联系了北城有意向往军方发展的一家,只要他们家的人能与江今赴联姻,那她会给出对等好处。”
卿蔷怔住,怀里被她抱着的抱枕一瞬间变形。
老爷子问:“卿卿,你怎么想的?”
“我......”卿蔷茫然。
“你没想好,那爷爷去谈,”老爷子故意挪揄,“爷爷虽然不能像你小的时候一样让你坐肩头,但还是能解解谋的。”
卿蔷被逗的弯起了唇,但很快就下去了:“爷爷,我来处理。”她将抱枕上的褶皱抻平,笑意浅淡弯在唇角:“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我们之间——”
还有她的算计,让那爱并不澄澈。
她隐下话语:“反正您别担心,我会给自己满意的结局,至于我妈那里,我也会给满意的答案。”
“哪怕是当下满意,也暂时稳住。”
卿蔷刻意没加主语,老爷子以为她指的是姜辛北,其实她言下针对的,只有自己。
冬日天短,总觉得没过多久,年味就重了起来,原余赶在十二月初回了国,邀着几人聚了一次,销金窟里的灯光不败,有人一掷千金引起轰动,在聚光下万众瞩目,彩线飞射,日出、晨落在转瞬间完成,像场绯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