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犬吠
红公仔罚站,马路牙子边,人行道上过往着源源不断地行人。
橙色垃圾桶, 围着几个杵着不动的烟民。
“你是留过学回来的?”一个爆炸头女人歪嘴叼烟, 斜眼睨着楸楸。
楸楸手里扦烟,闻言惊讶似的, “阿姨, 我才来两三天, 你就知道我曾经是留学生?”
爆炸头女人长得年轻,看上去像是二十多的小年轻, 精神头十足,打扮得非常时髦,上衣衬衫下牛仔裤,爆炸头系一条发带, 大耳环, 大红唇。
“你才来两三天,不也已经知道阿姨已经三十九岁了吗?”爆炸头女人说。
“我听人说的。”楸楸解释。
所有人都叫爆炸头女人为阿姨, 红姨。无论男女老少, 上到七十岁阿爷,下到五六岁小靓仔。楸楸不想另类叫姐姐, 也就跟着叫阿姨。
“我也听人说的。”爆炸头女人说。
“哈哈。”楸楸干笑两声,别开脸, 继续抽烟。
香港室内禁言, 橙色垃圾桶是设定的吸烟区, 楸楸也是到港第二天才知道的。
至于第一天, 她只是困惑为什么总有那么一群人、围着一个垃圾桶烟雾缭绕。且过这条街, 下一个橙色垃圾桶亦是同样的神奇画面。
今天是第三天。
“想要结婚吗?”爆炸头女人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
“啊?”楸楸装傻看她。
“你既然都知道我多少岁,不可能没听说过吧?阿姨我啊,开了个征婚的地儿,手里有好多好的,狼。”她着重念着‘狼’这个字眼,“靓妹,你喜欢什么样的啊?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得到回答,爆炸头女人自问自答,“金融IT,年薪五十万,今年才三十五岁,够不够?”
今年才二十三岁的楸楸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笑起来,顾左右而言他,“阿姨,你普通话真好。”
楸楸确实听闻过这位爆炸头女人开了一间‘婚姻介绍所’。来港第一天,楸楸租了一间靠海的民宿,老板热心肠告诉她,要小心一个爆炸头女人,她是上世纪偷渡过来的,站过街,做过情妇,后来傍上一个有钱人,干起拉皮条的生意。
后来有钱人不要她了,日子也不像早前十年八年那么乱,她那生意一落千丈,后来不知怎么地,就干起了给香港人介绍女仔的生意,早几年只盯港女,但现在内地的也行,尤其是像楸楸这样,一身名牌独自来港,有点小钱的女性,留过学的话,行情就更好了。
爆炸头女人嗐了一声,甩甩手腕,“普通话有多难?赚钱更难啊。”
“囡囡,你在哪里留学的啊?”又问。
“楸楸!”
马路对面,传来黄婉伶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引得周围路人对她刮目相看。楸楸看过去,黄婉伶正朝她大招手,状似一把大扇子。
楸楸回了个招手的动作,随手掐了烟,弹进橙色垃圾桶,对爆炸头女人说:“阿姨,我朋友来了,下次再聊啊。”
见她要过来,黄婉伶就在原地等红绿灯,直到绿灯一亮,马路两边如同开闸,她随着人群奔过来,夸张地握起楸楸的双手,俩人就维持着这个滑稽的姿势,别扭地往回走。
“你染头发了?差点认不出你。”楸楸夸张地看着她一头艳绿,“陈奕迅见了你都要开始唱歌。”
“浮夸是吗?”黄婉伶哈哈笑起来,“在北海道染的,陈宿跟我一个色。”
陈宿是黄婉伶的男朋友,今年初订了婚,现在同居中,上个月一起去了日本游玩。
她与黄婉伶是在还没有出国留学之前认识的,准确来说是在网上认识的。
大约是在十四岁那年,那年楸楸正读高一,便已发现自己情绪不对劲,网上一查基本全中,后来去医院做检查,拍脑片。
轻度抑郁症,焦虑症。没跑。轻度而已,没有多么严重,诊断结果一出,楸楸只有一个感想:果然如此。
她没有太受疾病影响,依然该吃吃,该喝喝,偶尔不开心,不想上学就坦然跟丁裕和说不想上学,不过功课没有落下,成绩依然年级前列。
突然有天,自残的念头冒了出来,也不知怎么就冒了出来,可楸楸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整个过程很快,亦很短,等她回过神来,手上已经有几道口子。
她上网查着,在丁裕和做饭时,偷偷给自己做了伤口清理,包扎。
又有那么一天,她开始好奇死亡这件事,打开微博,在搜索页面输入‘好想死’三个字,然后摁下实时,想看看他人会就此发表什么看法。
实时的第一条,就是现在的黄婉伶,彼时的‘白日梦离家’。
她说:好想死,怎么办?我才十六岁,妈妈却想让我嫁给一个老头……今天又一起吃饭了,说要等我十八岁,好想吐。
彼时黄婉伶只发了三十七条微博,几乎都是关于这件事,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
她说:今天见到了一个伯伯,妈妈说她长大会嫁给这个伯伯。她不愿意,让妈妈想嫁就自己嫁,被妈妈打了一巴掌,让她要知恩图报,这个伯伯帮了家里很多。还说,如果不是伯伯看不上她,她早就嫁过去了。
她说:好恶心,今天又一起吃饭了,还被摸了手。
她说:妈妈不让我读书,说她已经订了好人家,再读书就是浪费钱。最后还是这个老头出钱让她继续读书,妈妈还在她面前强调这件事,让她不要既要又要还要,到时候拿什么还给人家?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让她不要想太多,嫁给老头,她才有好日子过。
她说:不读书也行,不想读书了,想死。
她说: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个去死?
她说:想死。为什么我要出生在这样的家庭?
……
楸楸耐心看完这三十七条微博,第一反应是恶心,第二反应是好可怜,自己似乎还算幸运的。然后才换位思考,如果自己是这个女孩,她该怎么办?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小爸兼保姆,丁裕和,又想到得有钱,才有丁裕和,这个贫穷的女孩儿是不可能拥有丁裕和的。
抛却这个念头,楸楸继续换位思考,次要想到的是,希望有人能救救她,脱离这片人间炼狱。她之所以没想过靠自己,只因在那样的环境里,没有好的教资条件,对方又是一地恶霸,靠自己一个人是很难走出来的。
博文里提到过,老头派出所里有人,玩一手未成年失踪报案,然而最初她傻傻的并不知道,出逃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楸楸把原因归咎于女孩跑得不够远,不够快。
楸楸认为自己似乎有事情可做了。
她私信‘白日梦离家’,询问‘白日梦离家’的地址,并告诉‘白日梦离家’,她将于什么时间到达她的学校附近,让‘白日梦离家’做好心理准备,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
楸楸拿着自己的身份证和儿童银行卡到银行,一次性取了五万元出来,叫上丁裕和当司机,到地方后接到黄婉伶便直接上高速,开了几夜的车走国道绕弯路,一共三千多公里路,到达北方的一个小城镇,把钱留给她,然后拍拍裙摆,走了。
丁裕和起初是不愿干这事的,因着说严重一点,可以算他涉嫌成年人非法拐走未成年,但身为男保姆的他,毕竟是精通六种语言和两种方言,有硕士生学历,一个月拿十几万工资的男保姆,与他一手养大的小姐对视半分钟后,很快便答应了这事,一起走了这几千公里,只为帮助少女脱离苦海。
后来楸楸又去过几次北方,只要是不开心,就去找黄婉伶。
那时黄婉伶已经不读书。倘若想要考学,就需办理学籍转移,如此会被家里发现的可能性颇高。黄婉伶好不容易逃出来,不想让一切功亏一篑。
她也没有坐吃山空,找了个班上,那五万块她省着花,上班之余,延续画画的爱好,继续上网看视频,自学画画,在网上接一些小单,帮人画头像,画小说封面和人设来赚钱。偶尔看看书,丰富自己的知识。
楸楸见她好学,原本打算考上大学后,便把黄婉伶接到身边,黄婉伶可以每天跟她一起去上课,蹭课。
就算是后来出国,她也是这么想的。不过黄婉伶拒绝了她。
于是楸楸又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临出国前,三人又开三千公里的车,回到黄婉伶的老家,偷偷把户口本拿了出来。彼时黄婉伶已经成年,她很快就趁着母亲和老头的不备,办理了独立户口,再次远走他乡。直到今天,她都没再见过母亲,也没回过老家。
这几年,黄婉伶通过画画实现了经济独立,现在一幅画在国内能卖八千到三万不等。在外网也很有市场,经常是开售就售罄。
三年前在全国自驾游的路上,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陈宿。
陈宿比黄婉伶要年长个七岁左右,之前是一家红圈所的律师。俩人最初是露水情缘,后来念念不忘,直到黄婉伶办展,陈宿看展,俩人意外重逢,交往两年后,于今年订婚。订婚小办了一下,主要是请男方家人吃饭。
楸楸这次到香港来,主要是黄婉伶的提议,她想让陈宿见一面她的救命恩人,并且还有工作上的事宜要谈。
她的签注是丁裕和替她办的逗留D,在签注有效期内,可以无限次往返香港和内地。
没想到楸楸提前三天到香港,黄婉伶被工作的事情绊住在上海,还在交稿期间,没法提前走开,今天终于见到。
楸楸把方才发生的经过,原封不动说给黄婉伶听。
黄婉伶越听越好笑,说:“金融IT,年薪才五十万,在香港能活下去?你还不如嫁给我呢,我把我工资卡都给你。”
楸楸也笑,“我不介意啊,就问你未婚夫介不介意。”
黄婉伶说:“他不介意哈,我们婚屋还空了一个房,给你备了一张床,有空常来。”
楸楸不禁感动,搂着她说:“那我岂不得做点贡献才行?生小孩我带。”
黄婉伶说:“得了吧,我怎么舍得让你带小孩。”
楸楸说:“玩哭了还你。”
黄婉伶笑骂一声,“滚!”
黄婉伶现和男友陈宿一起同居在九龙的一个海景房公寓,租的,但黄婉伶经常全国范围内奔波,不怎么着家,陈宿亦很忙,去年刚从红圈所离职,随后进了一个集团的法律团队工作,最近在随老板出差中。
他们新买的婚屋是为明后年结婚,现正在散味中,也不好去,于是楸楸从一个民宿,搬到了一个酒店,不同的是,这次有黄婉伶陪她一起住。
酒店在来之前就已订好,靠浅水湾海滩,楸楸预备要在香港居住一个月,她需要靠海游泳。
第35章 再遇
◎「茶餐厅,碟头饭」◎
到香港第八天。
一家破旧茶餐厅里, 黄婉伶那出差半月的未婚夫,陈宿,终于归港。
以及,他的老板。
“你好, 我是陈宿。”陈宿与她握了手, 侧过身来,为她介绍, “这是我的老板。”
理论上来说, 楸楸是不该惊讶的, 本来他们定好明天在西餐厅正式见面,但刚才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来龙去脉是陈宿和他的老板出差回来, 刚下飞机没多久,陈宿在拿行李的时候,跟黄婉伶报备安全落地,又顺便抱怨飞机上的东西依旧不好吃, 现在又饿又累, 不过是小情侣之间日常抱怨罢了。黄婉伶却盘算着,反正早与他老板见过, 出于考虑, 便提出让他们一起到茶餐厅吃饭,她们先点单, 来了坐下直接开吃。
楸楸倒没异议,她本就喜欢交友, 与人聊天, 认识更广阔的世界。
不过这不耽误她笑话黄婉伶, 这请老板吃的是饭吗?是人情世故。
陈宿问过老板, 老板没拒绝, 于是在来的路上便下好单。
一个吃四宝饭,一个碟头饭。
其实一同出差的还有六个同事,不过那六个同事快大半个月未见妻女父母,都以老婆女友孩子在等着,婉拒了这个晚餐。
只有老板是孤家寡人,也不介意吃茶餐厅。
然而,因为这人是裵文野。
楸楸傻眼一两秒钟,不过转瞬即逝,互相打了招呼,四人落座。
裵文野像是不认识她似的。某人西装革履三件套,去了领带,颇有下班一族的懒散姿态,上两颗扣子都解了,窥得几分白皙的胸膛和半边锁骨,刻在骨子里的性感随着夜晚的来临而慢慢散逸。拿着菜单,又多点几个菜。
后点的两个饭上桌,四宝饭落在陈宿面前,碟头饭在裵文野面前。
点单时楸楸就很好奇,什么叫做碟头饭,黄婉伶也不知道,触及到了知识盲区,仰头问服务员,然店里客人实在太多,服务员招呼不来,根本没理她,楸楸便自己上网搜碟头饭,原来差不多意味着是内地的盖浇饭,日本的丼物。
其实楸楸已吃得七七八八,再吃几口就会到撑的地步,可为缓解心中惊慌,只得默默进食,心不在焉吃菠萝油,越吃越尴尬,这家茶餐厅的酥皮脆得一直往盘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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