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洝九微
寥寥数字,宋听欢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时间点的城市还没有苏醒,柏油道路上空荡荡可以望见尽头,于她是归途,于江遇却是不能至的终点。
他们势必要分开。
“刘叔叔,麻烦路边停车。”宋听欢开口,话是冲着江家司机说的,甚至都没有征求过江遇的意思。
她的声音一向绵软,只这一次,温软里带了些不容反驳的强势。
司机回头瞥一眼江遇,在他沉默的首肯里缓缓将车子停靠在路边。
“江遇。”宋听欢转头看她身边的少年,眸色认真,“如果眼下是我,我会毫不犹豫地下车,然后飞奔到医院。”
“可……”
“江遇。”宋听欢倏尔覆上少年的手背。
女孩子的掌心柔软,声线也柔软,却冷静而郑重,“我们,都不要做让自己后悔、让彼此自责的决定,好吗?”
话落,宋听欢甚至有些强势地附身探过,将车门拉开。
她看着江遇,冲他点头,示意他下车。
江遇喉结轻滚,嗓子发涩,一瞬不瞬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宋婷婷。”
手指一点点收成拳,要说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回去,要怎么办?
“没事的,我可以,我——”
“我让陈律师跟你一起回去。”江遇还是开口,拦下了她的话。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她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回去。
宋听欢知道,这是江遇最后的让步了,她得让他安心。
“好。”她点点头,“我——送你下车。”
凌晨五点半的江北,宋听欢见过许多次,今天的天气不算好,连夜雨过后天空依旧阴沉沉的,目之所及,一片灰霾。
江遇开口,声线微哽,“到了给我打电话,有任何事情都要给我打电话。”
“好。”
“陈律师是家里的律师,也是我爸的朋友,任何事都可以找他商量。”
“嗯。”
“你那么笨——”
一个音刚落下,宋听欢的手里被塞了一张卡片。
一张银行卡。
“这个拿好,密码是你的生日,不用、不准、也不许和我客气,知道吗。”
“可是……”
“回去之后肯定有需要的地方,听话,拿着。”
“好。”宋听欢捏住卡片。
视线相接,他们看着彼此,太过仓促的分别。
明明几个小时前她还告诉他,她想要留在江北继续读完高中,然后一门心思考江大。
宋听欢想开口,她想贪心地问问江遇:她,能不能抱他一下。
喉咙口却像是被堵住。
她有点不安,有些不太好的预感,好像这一分别,她和江遇……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如野草,刚刚起了个头,骤然生出燎原之势。
下一秒,她整个人蓦地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鼻息间是少年身上清冽而洁净的气息,像雪杉上坠了一丛薄荷叶。
耳边响起少年温沉的嗓音:“宋听欢,别怕。”
*
宋听欢是当天下午到的陵城,宋明诚的手术已经结束,只是人还没有清醒。
医院里来了很多人,叔叔宋明理和婶婶曹芸,宋明诚公司的人,还有一个衣服沾灰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看见宋听欢,中年男人直直走上来,“你就是宋明诚的女儿?你老子欠了我们几百万的工程款,居然想一死了之。门儿都没有,我告诉你,老子就赖在这儿了,他就算死,也得把钱给老子吐出来!”
宋听欢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眼角一瞬发红,“你胡说,我爸爸才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在四处筹钱,从来都没想过要骗你们的钱!”
中年男人倏地冒火,“妈的,你——”
“我是宋明诚先生的私人律师,有任何事情,你可以和我谈。”
众人这才看到,宋听欢身后还跟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正预备破口大骂的中年男人愣了下,对面的男人气势逼人,他不敢开口造次,一屁股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大有耍无赖的架势,引得四周的人纷纷看过来。
“老赵,你少说两句,跟个孩子发什么火,等我哥醒来了,咱们再问问清楚。”开口的是宋明理。
曹芸也走上前,将宋听欢护在怀里,“乖囡囡,咱不怕啊,有婶子在呢。”
宋听欢其实和宋明理、曹芸都不算亲厚,他们从前住在老家的乡下,是宋明诚后来事业有了起色,需要人帮衬,才将他们安顿在了陵城。
可眼下,宋明诚昏迷不醒,债主又在眼前,他们算是宋听欢名义上的亲人。
宋听欢不太习惯陌生人突然的亲昵,有些僵硬地被曹芸护在身边。
中年男人轻哼了声,转个方向,继续坐着。
宋明诚迟迟未醒,宋听欢不肯回家,想要在医院守着,可医生说即便宋明诚醒了,眼下也无法探视。
宋明理在陵城的房子离医院不远,所有人都坚持让她回去休息。宋听欢下意识看了眼陈律师,对方冲她点点头。
宋听欢被曹芸带回了家,双层格局,足够宽敞,这房子还是他们初来陵城时,宋明诚买在弟弟名下的。
奔波劳碌一天,宋听欢一身疲惫地跌进床里。即便已经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可突然面对这样的局面,还是让她手足无措,心中发慌。
点开手机,和江遇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下午,她刚刚到陵城的时候。
她和江遇报平安,问了江衍的情况。
江遇回:【不用担心,已经稳定下来了】
那就好。
宋听欢抱着手机,怔怔地望着天花板,眸光失焦。
有些事,她根本不敢去想。
万一,万一爸爸真的出事,她要怎么办呢。
*
宋明诚是第二天下午醒过来的,宋听欢第三天一早才见到他。
从前高大英俊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整个人了无生气。他还不能进食,也无法开口说话,父女俩四目相对的一瞬,皆红了眼。
宋听欢缓缓走近,在宋明诚的病床前屈膝坐下,她轻轻握住宋明诚的手,开口的声音都在颤,“爸爸,疼不疼。”
宋明诚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但身上多处骨折,最严重的一处在腿上。医生已经明确表示,已经无法再正常行走,但如果复健恢复得好,并不会影响生活。
宋明诚想要摇头,可脖颈还被固定着,他只看着宋听欢,一夜苍老的眼神里满是疼惜和难过。
对不起婷婷,爸爸让你担心了。
爸爸没能照顾好自己。
宋听欢的眼泪一瞬夺眶而出,“没有,不是。”
她像是听懂了宋明诚想要说的话,不住地摇头,“我没有怪你,你好好的,你一定不能有事。”
为了方便照顾宋明诚,宋听欢住进了叔叔家。她每天早早起床去医院,深夜才回来休息。
她和江遇之间的联系不多,但每天都有,从未中断。几次视频,宋听欢都看到江遇眼底明显的血丝,她不想占用他的休息时间,简单聊几句,便匆匆挂断电话。
他们的日常变成了往返医院,像是在不同的空间里做着同样的事。
八月中旬,勤德新一届的高三年级正式返校,宋听欢不想耽误江遇学习的时间,借口要照顾宋明诚,拒绝了江遇要来陵城的提议,两人之间聊天的时间也被压缩在每晚睡前的五分钟。
说说今天发生的事,互道晚安。
关于归期,她不说,江遇也默契地不问。
宋明诚的情况渐渐好转,但人还是只能躺在病床上。宋听欢在生活起居上帮不上他太大的忙,大多时候只是陪伴,给宋明诚讲在江北的生活,在江家的趣事,说她交到了很好的朋友,也遇到了很好的老师。
八月末的一个傍晚,恰逢周六,宋听欢接到了梁识熠的电话。
梁识熠陪家人到陵城看望亲人。他整个暑假都待在国外,返校的时候才知道,宋听欢家里出了事。
两人约在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个多月,可乍然见到同在勤德的梁识熠,还是让宋听欢生出几分亲切感。
亲切和熟悉之下,却是难言的涩意。
“宋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恢复得还不错,已经可以正常吃东西和交流了,只是行动上还有些不便。”
“家里的事呢?”梁识熠回了陵城才从父母的闲谈中得知,宋明诚的公司出了问题。
“已经基本解决了。”
倏而沉默。
明明是熟悉的人,却好像不知道要聊什么了。
宋听欢握着牛奶杯,弯起笑,“你呢,暑假在外国待那么久,是准备出国了吗?”
“可能。”
温和的两个字,带着明显的不确定。梁识熠看着宋听欢,他其实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不准备回江北了,可话到嘴边,却始终开不了口。
问了的意义在哪里?他能给什么?
即便他能给,她大概也是不需要的。
可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