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鹊儿
当时的崔家在朝中如日中天。
清河崔氏,几代人的积累,朝中不知有多少姓崔的人,那时更有人传只要娶崔氏女就能当储君,萧皇后虽然跟崔贵妃不对付,却没有阻止她的那双儿子接近崔瑶。
李崇在文华殿中,几乎每日都能听到他那些兄弟议论崔瑶,从他们的言论中,李崇脑补出了一个温柔善良的形象。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随手打断腿扔到一边的小猫小狗都会被崔瑶心疼地带走。
她好似总有用不完的善心去治愈那些与她没有丝毫关系的东西,可当时的李崇看着那样明媚耀眼的女孩却对她怀揣了最大的恶意。
他讨厌这样无用又多余的善良,也厌恶有人能活得如此阳光灿烂。
凭什么他生活在黑暗之中,有人却能活得那么无忧无虑?
崔瑶根本不知道她所以为的偶遇,所以为的碰巧帮了他都是他的一场阴谋。
是他精心设计下对她的一场阴谋。
那时他的生母已经不大好了,经年累月的劳作以及日日的提心吊胆让她的身体如沉疴旧疾一般难以治愈。
他并不为她的即将离世而感到难过。
早已料到的事,他的心里也早就接受这个结果了,可他还是故意在崔瑶的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一出皇子救母而被人欺辱的好戏码,他让崔瑶看到了原来在她所以为的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还有活得那样艰难的人。
他看着崔瑶替他请太医,看着她忙前忙后指使那些人,甚至就连他那位从出生起都未见过几面的父皇都在崔贵妃的陪伴下过来了一趟。
那大概是那个女人活在这世上享受过的最大的荣光。
可她还是死了,她活着的时候如一株随处可见的路边的杂草野花一般,死的时候也无声无息。
他在她的床前跪了许久,米水未进,摆足了一副孝子模样。
然后他就如他所预料的那般被崔瑶带着住进了崔贵妃的宫殿,成为了崔贵妃的养子。
从头到尾,他想要的就是通过崔瑶让那位对她百般宠爱的崔贵妃看到他,收养他。
他要活下去,要比任何人都要活得好。
崔氏是他要抓住的磐石,也是他要走向那个位置的的踏脚板。
可他又是什么时候真的爱上了崔瑶呢?
李崇竟然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从来都没有深思细想过这个问题,只知道当他发现自己这一份心意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或许是在她那一声声轻快的“崇哥哥”的呼喊声中,或许是她总会千方百计耗尽心思给他一个难忘的连他自己都不曾在乎过的生辰,又或许是,早在最初他把那只受伤的小猫扔到她必经的路时看着她红着眼圈把它抱在怀里,哄着它会没事的时候就已经不经意地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心里。
那时他躺在粗壮的树干上嗤笑崔家怎么会养出这样一个柔弱天真的人?
可他心底是不是也曾期盼过她能这样对他?期盼着如果在他长大的路上从一开始就碰到了崔瑶,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李崇嘴角上扬,眼角却向下耷拉下来,他俊美如神明一般的脸上露出一个嘲讽又或许算是自嘲的讥笑。
可惜。
他把一切都毁了。
殿中郑曜在地上哭了半天也未听到李崇的声音,他心里慌乱不已,不敢抬头看眼前这位尊贵的天子此刻是何模样,只能在心中各种猜度着他的反应和心思,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嗤笑,郑曜吓得浑身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他几乎是以五体投地的形态跪在地上,嘴里哽咽着呼道:“陛下,微臣知道微臣教子不严,又没能管好贱内,可微臣就三个儿子,长子次子常年在外,微臣和老妻一年都不一定看得到他们一回,留下这个不孝子,纵使有千般不对,毕竟也是微臣和老妻身边唯一一个常伴左右的孩子了。”
“求陛下宽恕他这一回,改日等他伤势痊愈,微臣就带着他进宫给您磕头,届时劳您多责打他一顿,好让他日后有了记性。”
李崇早已从过往的记忆中抽身出来了,闻言,他垂眸看他,语气淡淡:“朕自己的儿子都管不过来,哪有功夫管别人的儿子?”
“微臣……”
“好了,”李崇不耐烦打断道,“这事既然过去了也就算了。”
郑曜听到这话刚松了一口气便又听到头顶紧跟着传来一句:“小孩子们闹闹别扭,但该赔的礼还是得赔,长猛就这么一双儿女,从小当眼珠子看着长大的,你家小子把人给揍了,这事你得处置好,你们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朕不希望日后看你们同朝为官,再闹出什么事。”
郑曜昨日就听说徐冲进宫的事了,也知道他们这位天子对待此事的态度极其暧昧,但像这样的话……所以徐冲这次又没事了?
郑曜有些吃惊,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改变了这位帝王的想法,然他与徐冲宿无仇怨,对此纵有惊诧也未多说什么,他仍以头点地道:“微臣省得,等微臣那个不孝子醒来,微臣就带着他去跟诚国公磕头认错去!”
李崇点头。
刚要让郑曜起来,冯保就过来了:“陛下,袁大人到了。”
知道袁野清是为什么案子来的,李崇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郑曜,淡淡发话:“让他进来。”等冯保应声出去,他又对着郑曜说,“爱卿也起来吧。”
第127章 帝王手段
袁野清进来的时候,郑曜刚起来不久,他跪得时间太长,膝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余光瞥见袁野清拿着折子进来,郑曜眸光微暗,他与袁野清素日并无仇怨,然堂弟一案,袁野清做得实在太绝……他这阵子没少收到他二叔给他写的信。
他虽不喜堂弟行事,但他到底是他郑家的嫡脉,二叔又向来宠爱这个儿子。
他之前为此特意找过袁野清,想请人吃饭,看这事有没有缓解的余地,他还特地托了袁野清的顶头上司,当日他特地在宝福楼中开了宴席,还拉了好几个官员作陪,然袁野清不仅未曾露面赴宴,还派人丢来一句“郑大人既为尚书就该担起尚书的责任,而不是把心思用在这些上面”,这事闹得他十分没有面子,之后对袁野清虽不至于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但也的确心怀芥蒂。
此时见袁野清走近,他便回过头跟李崇说道:“陛下既然还有要事要处理,微臣就先不打扰了。”
他心中猜测到袁野清所为何来,便要请辞。
堂弟这事他已无能为力,早前他也已经给父亲写了信,与他在信中说了此事,以父亲的性子,若知晓堂弟做出这样的事,只怕做得比他还要绝,他那个不成器的二叔也已经被他先安抚住了,他虽然没有办法左右天子的心思,但也知道按照律法,他堂弟的那些罪证,顶多落一个流放的处罚,届时离了燕京,随随便便找个人顶替,又有谁会知晓?
再好些,直接把人送到父亲那边,就更加不用担心了。
李崇没准,只道:“爱卿留下来一道听听吧,这事与你们郑家也有关系。”
郑曜心中早有猜测,听到这话,神色也未有什么变化。
“是。”
他沉声应后便立于一侧。
袁野清上前行了礼,起来后与李崇说道:“陛下,事情都已经查清楚了。”他说着把折子递给了一旁的冯保。
冯保接过之后躬身递给李崇,李崇打开一看,见上面罗列郑京的罪证,面沉,他并未说什么,而是把折子一合递给郑曜:“你看看。”
郑曜心中早已盘算好一堆话,可接过折子打开一看,看到上面罗列的罪证,他那些训斥和忏悔还来不及吐出,就猛地瞪大了眼睛。
袁野清这道奏折上面所列共有六条罪证。
罪其一,纵子伤人。
罪其二,奸淫妇女足有数十人。
罪其三,贿赂高官。
罪其四……
而其中最致命的一条则是贪污官银。
三年前,定州突发洪水,朝廷派去钦差大臣送了百万雪花银,除去休整当时受此重创的定州百姓,也是为了重建大坝,以防后续再发生这样的事。
这些年定州太太平平的倒也相安无事,直到前不久袁野清因郑京这一案,又听那名状告郑京的当地女子李淑与他说了这桩秘闻,他再派人去定州彻查一番之后,发现这桩秘辛的确如李淑所言。
定州的大坝虽然建起来了,但用的材料却是最次的。
这些年老天爷不曾发怒,方才相安无事,可但凡再出现像之前那样的洪灾,那个大坝根本抵不了什么用。
“爱卿可知道此事?”耳边传来李崇的声音。
上位者的声音沉静冷淡,可落在郑曜的耳中,就像是如平地惊雷一般让他双耳一阵失聪,耳边是持续不断的嗡鸣声,郑曜握着那一道奏折,浑身都开始颤抖了。
如果这件事的真的话,不仅是郑京,就连整个郑家……
他咚得一声跪了下去。
“陛下,这、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臣这个堂弟虽然好色了一些,但……”郑曜张口想辩,却百口莫辩。
他心中已觉得这事恐怕是真的。
这些年堂弟每年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就连他都舍不得花钱买。
“郑大人若不信,尽可派人去彻查。”袁野清在一旁淡声说道。
郑曜岂敢彻查?
“陛下,这事微臣的确不知啊!”郑曜哭得涕泪横流,这次是真哭了,他心里喝骂着郑京,虽知他不成器,也没想过他能光宗耀祖,可这个混账玩意平时贪财玩玩女人也就算了,谁能想到他竟敢动救人救命的官银!
那可是他亲自送过去的官银啊!
殿中全是郑曜的哭声。
李崇这个天子和袁野清却都不曾说话,直到郑曜哭得差不多了,声音也变得抽泣起来,李崇方才淡声问道:“那爱卿觉得这事该怎么处置?”
“这……”
郑曜忽然哑声,他当然不希望郑京真的出事,要不然以他二叔那个性子,只怕不会轻饶了他,可孰轻孰重,郑曜为官多年岂会不清楚?
然这样的大罪……
祸虽在郑京一人,却不止他一人,二叔一家肯定是保不住了,就算勉强护住一条命,如今的荣华富贵也就不必再想了,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他们家。
郑曜一时支吾着不敢出声。
李崇遂问袁野清:“你熟读律法,律法中怎么说?”
袁野清肃声:“太祖律法有言,官吏受贿枉法者,一贯以下杖九十,每五贯加一等,至八十贯绞;监守自盗仓库钱粮者,一贯以下杖八十,至四十贯斩;贪污银子六十两以上者即枭首示众,并剥皮示众。”
他每说一个字,郑曜的脸色就变得惨白一分,等说到最后,郑曜连跪都跪不住了。
然袁野清还未说完。
“郑京贪墨足有几十万,数罪并罚,该斥以凌迟之刑,其子女也都以流刑处置。”
凌迟就是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而致死,这是最重的刑罚了。
郑曜脸色苍白,只觉得浑身皮肉都骤然变得疼痛起来,他不由道:“陛下,这……”
“还有郑大人!”袁野清忽然把话风转向郑曜,重声斥责道,“你身为户部尚书既有失察之罪,也有教弟不严之责!这事郑京该罚,郑大人也逃不了干系!”
若放在以前,郑曜肯定是要跟袁野清争执起来的,可是才看了那一份罪证,郑曜哪还敢说什么话?
生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郑曜只能以头叩地,请罪道:“微臣的确有失察之责,可当年定州洪灾,微臣只是拨了银子,并未亲临定州。”
“定州离燕京足有两百里,微臣从未去过定州,又岂会知道定州那边发生了什么?”
“微臣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微臣的确不知此事,请陛下明察!”
袁野清冷声嗤道:“你与你堂弟同出一脉,难道真的不知他这些年做了什么?”
“我……”
“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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