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与灯
“我不会喝酒。”
“你在出阳山上淋了这么多年的冷雨,还没学会吗?”
“不敢喝。”
陈慕山看着易秋:“违法犯罪必须清醒。我那会儿也怕被抓,所以干脆不沾酒。”
“那就算了。”
易秋扫了一眼盆子,“齐了吗?”
陈慕山蹲下去整理盆子里的东西,“小秋,我怎么过年。”
易秋端着酒低头着陈慕山的头顶,“年是和家人一起过的,你有脸见家里人吗?”
陈慕山蹲在地上笑了笑,“不都说有钱就有脸。”
“运毒赚了多少钱。”
“有个小三万吧。”
“在哪里?”
她明知故问,陈慕山也直截了当,“判刑的时候被没收了。”
他说着摸了一把鼻子,抬起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犯过罪,已经不配当你的……”
“你是个人。”
她再次平和地打断陈慕山,此时她头顶的那个灯泡闪了两下,老街的电压长年不稳定,连老板的电视都突然黑了屏幕,老板不耐烦地放下碗筷从货架后面探了个头出来。
“喂,你们买完没有,不要浪费我的电。”
钨丝灯泡的灯光发黄得厉害,把易秋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
她慵懒地靠在货架上,仰头喝着啤酒,随着年龄的增长肆意舒展开的气质恰逢其时,她并没有理会老板的催促,“我这个人,是喜欢养一只狗陪着我,但现在的我,只能承担起一只狗,承担不起人。”
“没事,我犯过罪,我不配当人,当狗正好。”
“你在监狱里连罪都不认,是怎么觉悟到这一层的?”
她说完,仰头干掉了罐子里的啤酒,转身走到门口,“加上啤酒,一共多少。”
老板盯着电视,“五十。”
易秋付掉钱,陈慕山端着盆子跟她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仍然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陈慕山的宿舍。楼梯口的水龙头在漏水,易秋路过的时候顺便洗了个手,之后却怎么也拧不紧,陈慕山走过来放下盆子,徒手拆掉了水龙头,里面的阀芯已经被锈蚀了,他正要找东西来刮水垢,易秋已经顺着室外铁楼梯爬上了二楼。
“哪一间。”
她站在走廊上问他。
“204。”
“住了几个人?”
“现在就我一个。”
“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不要打架。”
“我知道,工作是你给我找的,我就算被人揍死在这儿,我也不动手。”
夜色里易秋好像笑了一下,“大江南是个养生会所而已,好好工作,没有人会打你。”
“我只有跟着你的那几年,没打过架,你现在说没架打了,我不习惯。”
易秋看了一眼‘204’的门牌号,“你总会习惯的,按摩是一门技术,做学徒的时候认真一些,勤快一些,不要像在监狱里对待鹏飞那样,我给你介绍工作,但不想给尤姐添麻烦。平时没事,你可以看看书,或者去电影院看几部电影。”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喜欢吃。”
“那就自己学着做,大江南有厨房,员工都是轮流做饭吃的。”
“除了这些,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
“什么?”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陈慕山仰头自接后话:“把命赔给缉毒大队牺牲的人是吧。”
易秋摇头,“不是。”
第11章 滂沱(三)
她说完转身推开了204的门,扑面而来的潮味令她皱眉。
楼下的水流声也停了,陈慕山端着盆子上楼,打开房间里有白炽灯,但灯管儿“却是坏的,闪了两下迅速灭了。
陈慕山抹黑把易秋买给他的洗漱用品一股脑放进卫生间。
打开热水,洗了一把脸,出来以后,拣在靠门的下铺坐下,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床边的易秋。
“来都来了,坐会……。”
卫生间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穿堂风猛吹起来,撩动易秋的头发,陈慕山则开始咳嗽。
他一咳起来两块肩胛骨就耸凸起来,呕心吐肺越咳越厉害,咳到最后甚至连眼睛都有些充血。
“不好意思。”
他抹了一把脸,垂下手不再出声。
“医院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有必要的话,住院治疗。”
陈慕山笑笑,“在医院没意思,还不如想吃什么吃什么,能活几天是几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太久。”
他抬起头看着易秋,“活着真的太遭罪了。”
一街之隔的大江南此时吵得厉害。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卡拉OK唱得油腻又难听,但歌词甚好——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粤语歌:《人生何处不相逢》)。
除了声音,连灯光也很吵闹,尤曼灵喜欢八十年代的旧风情,喜欢老式的霓虹灯,装修的时候专门从广州定制灯箱和招牌。十一点一过,县城里的民用灯基本都灭了,大江南的招牌也能照亮整条街。
易秋陈慕山对面的下铺坐下,看着霓虹灯的光在她与陈慕山身上来回逡巡。
“小秋。”
他突然叫了易秋一声。
“如果我跟你说……”
他没说下去,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说什么。”
这三个字似乎又给了他勇气,陈慕山抬起头,看向易秋,“如果我跟你说,不跟着你我活不下去,你会怎么想。”
对面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你和我都还活着。”
“我那不叫活!”
陈暮山的情绪起了波澜,而对面的人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敏锐地抓到了他精神上露出的豁口。
“你要跟我说实话了吗?”
易秋冷静地追问,“我去北方读书的这几年,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
陈慕山闭了嘴,他不敢再张口,他怕常年跟随她的习惯苏醒,他会忍不住对易秋全盘托出。
他冷静下来,换了语气,直起背靠在床梯上,“小秋,你叫我一声大狗狗,我就告诉你。”
易秋静静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
陈慕山笑了一声,“生气了?”
“没有。”
“小秋。”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只是想找个能睡着觉的地方而已,这个地方也不错,毕竟是你给我找的。”
“你可以拒绝我。”
陈慕山摇头,“我拒绝不了。”
易秋没有说话,陈慕山却笑了笑。“放心,要不了个把月,肯定当上这儿的红牌技师,小秋,以后来了,记得点我。”他说到最后,挑起嘴角,朝着易秋“汪”了一声。
“别发疯。”她虽然在抗拒,但语气却依旧平稳。
陈慕山低头拍了拍后颈,“行。”
说完朝后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等你走了,我就不疯了。”
他刚一说完,易秋就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走廊上,又听见身后的人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你养的狗。”
易秋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
一夜大雨滂沱。
陈慕山裹着吴经理借给他的毛毯,躺在没有床单的棕垫上,然而他根本没有睡着,后半夜,他从下铺睡到上铺,又从上铺睡到下铺,最后,躺在易秋坐过地方。然而人身上的味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潦草地留存在一个非密闭的空间,而人对气味没有想象能力,陈慕山记得起易秋的一切,唯独想不起她身上的味道。
他就这么睁着眼养神,养到了东方既白。
陈慕山住的这栋两层房是老玻璃厂的旧宿舍改建的。国营企业改革的时候,玻璃厂迁址,工人散了以后,厂里就把以前的宿舍对外租赁,尤曼灵租了二层的十个房间,给手里无处落脚的员工住,至于楼下一层,还租住着不少从出阳山区下来务工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夫妻,有的还带着孩子。
玉窝就是这样,越穷的人起得越早,不到六点,楼下的女人就起来做早饭了,楼里没有燃气灶,前几年还在烧蜂窝煤,后来县里的环保部门开展环境整顿,全县禁止使用任何柴火,散煤和煤制品,女人才烧起了液化气,平时器罐和锅炉都摆在外头,久而久之,周围起早的住户也拿钱来搭火,女人索性摆起了早餐摊子。
陈慕山身上只有昨天易秋给他的两个钢镚,装在衣兜里,每走一步都叮当响。
他走到气罐前问女人:“包子多少钱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