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板娘
“不用了,刚才擦了好多,再擦要辣眼睛……”
高金花闻着浓浓的药油味,思绪已经清明许多了,她坐在红木椅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就这么重复了几个来回,她拍拍大腿:“对,先吃饭,吃完我给你俩舅舅打电话。”
游虞大惊:“给舅舅打电话干嘛?!”
“他们是系统里的,找个人还不容易?”高金花冷哼,“以前我总被人说,因为我是‘关系户’,所以没人敢来找铺头的麻烦,我说他们放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但今天我真要看看什么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游虞哭笑不得:“就按正常程序报警就行啦!”
高金花低头看她,像看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语重心长道:“那估计你这事,到明年过年都没法解决。”
游虞无意识地看向斐雁,本以为他会出言反对,殊不知他竟点点头,赞同道:“其实刚才我就想过了,但以为妈你会怕麻烦到舅舅们,开不了那个口。”
“怎么会?最多大嫂下次来借钱的时候,我借她就是……”高金花稍微缓过劲,扶着红木把手想站起来,斐雁及时伸长手臂,但没有直接扶住她,只是虚虚护在她身旁。
游虞脑子一团乱,忽然嘴里蹦了个问题出来:“这、这这这会不会算是贿赂人民公仆?”
“算个屁!”高金花翻了个白眼,也看到了前女婿偷偷勾起的嘴角。
她心里哀叹“事赶事全堆一块儿了”,开口对斐雁说:“小斐,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吃顿饭吧。”
游虞感觉,冥冥中有许多事情,像脱缰野马,正往不受控的方向狂奔。
——虽然她向来不喜欢控制,她喜欢在拥有的时候享受,并在快失控的时候放弃,这样她就能减少许多让自己受伤的机会,她称此为“自我保护机制”。
眼下,已离婚大半年的前夫,和她与母亲,三人围坐在那张磨痕很多的老餐桌旁,吃着她忙活了一早上煮好的柱候酱牛腩。
尽管游虞心知她和斐雁的关系不算“老死不相往来”,可此情此景,也远超她原先所想。
“……二……老二?”高金花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坐在主位上,屈指在女儿面前敲了敲桌子,“我知道你难受,但也别只扒拉白米饭,锅里牛腩有的是,你吃多点肉,待会儿舅舅们来了,你好好跟他们讲讲具体情况。”
游虞想到这事就没胃口,这不变相在家人面前“掉马”?虽然高金花平日没少对外说她“从事文字工作”。
她还想争取一下:“要不……还是别惊动舅舅们了吧?”
高金花又舀了勺牛腩汤汁淋饭,像局里的领导:“放心,我会交代他们回家不许乱说话,要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她紧紧攥了一下拳头。
斐雁很久没如此专心地吃一顿饭了,久违的灯光,久违的对话,久违的味道。
柱候酱牛腩是游虞拿手菜式之一,他喜欢吃,她便常做。
在广州时,两人的家离医院很近,中午如果时间充足,他会回家吃饭,如果时间不够,游虞会给他送饭。
两人偶尔会在休息间“撑抬脚”,等午休时间过后,游虞离开,同事会过来调侃他两句,问他是隔壁太古汇新开的日料店好味,还是老婆爱心餐好味。
斐雁挥挥手像赶一群乌蝇,说废话问题少点问,日料店哪能和他老婆相比。
后来离婚,同事们好奇问过他,怎么最近没有老婆爱心餐了,他浅笑着不知如何回答。
他没跟别人提起离婚的事,并不是因为他觉得丢脸或不光彩。
他只是想再试试看,试试能不能和游虞再续前缘,如果最终游虞不愿意,或者游虞有了新的心仪对象……
好吧,他承认他没办法接受。
光是在脑子里想一想游虞跟别的男人走在一起的画面,就要嫉妒悔恨得要命,一肚子全是酸水。
他是今天一大早从广州开车下来的,行李则交由搬家公司跨城运输,下午也到了,一卸完行李,他洗了个澡就带着手信过来岳母家了。
本想着跟游虞打个照面就行,没想到会遇上这么件事。
走进岳母家没被赶出门、能和游虞同桌吃饭,在他的计划表中,这两项分别在 30%和 60%的关卡点,目前都提前打上勾了。
斐雁细嚼慢咽着刚添上的第三碗米饭,心想不能急,不能急,就这样一天天接触,让游虞慢慢重新接受他。
直到他听见游虞说:“这个‘小猫邦尼’跟我是什么仇什么怨啊?追了那么多天连载、写了那么多长评,就是为了接近我、为了做这种事来恶心我?”
斐雁筷子掉地上了,高金花“哎哟”一声:“我去给你拿双新的。”
说着她已经起身走去厨房了。
游虞睇他,见他眉头皱得都快能打结,目光直愣愣射向她,难免不解:“干、干嘛?”
“刚才你说谁……谁恶心你?”
“就给我寄包裹那女孩啊。”
“你说她叫什么?”
“……告诉你你又不认识。”
斐雁双手放在大腿上,把裤子攥出细纹,直接问:“她叫‘小猫邦尼’?”
游虞一愣,片刻后点头:“嗯……”
“哪个‘邦’,哪个‘尼’?”
“邦交的邦,尼姑的尼……”
斐雁说:“她不是‘小猫邦尼’。”
游虞心里瞬间冒出一个想法,心脏再次像只疯兔乱窜,可她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她看着斐雁问:“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斐雁垂下眼睫,眉心还是紧锁:“总之她不可能是。”
高金花把干净筷子放到前女婿手边,看看他,再看看女儿,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饭后,斐雁提出他来洗碗,高金花不让,说家里像样的饭碗已经不多了,不想又烂两个。
游虞趁此机会,喊斐雁去院子里谈话。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风也不再滚烫,有蚊虫绕着廊灯飞。
斐雁站在灯下,一手插着裤袋,另一手垂在腿侧,神情早不像傍晚那般自在。
游虞双手抱在胸前,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要叫‘小猫邦尼’?”
按正常逻辑,这个问题前面应该还有好几个问题,但游虞全部跳过了。
代表她很笃定自己的猜测,不需要问,已经知道了答案。
斐雁轻叹一声,反问:“你忘了吗?”
游虞皱眉:“我忘了什么?”
“有次你要给小说里女主男主领养的小猫起名字……”
那时他们刚交往不久,成年男女,谈谈情跳跳舞,既然感觉对了,自然要往前走一步。
说起来也怪,在男欢女爱这件事上,斐雁不是那么猴急的性子,他偏向循序渐进,但每次只要和游虞拥抱接吻,吻到最后,他都会控制不住气息,像个渴望糖果渴望了许久的小孩。
有次他去游虞出租屋留宿,一场酣畅淋漓后,游虞竟戴上眼镜,盘腿坐在被窝里噼里啪啦敲键盘,说突然来了灵感,要激情速打两千字,让斐雁累了就先睡。
她绵软的胸口还有他不久前烙下的痕迹,被子松松垮垮落在她腰间。
他趴在她身边有些闷闷不乐,难免心里嘀咕,是不是自己表现得不够卖力,所以才让她还能有精力激情速打。
正想去捏她软软腰肉,忽然听到她问,如果我们领养一只小猫,你会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当时他瞧见游虞白色枕套上绣着的「bunny」字样,沉沉笑道,那就叫“邦尼”好了。
游虞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掐了他手臂一下,说怎么给小猫起了个兔子的名字啊!
后来斐雁看过游虞每一本作品,也找到那只被领养的“小猫”,可是游虞最终没采用他的意见,“小猫”的名字叫“细细粒”。
……
“……我以为你会看出来,结果没有,我就继续装作一个普通读者。”
有细小蚊虫在游虞脑袋上方盘旋,斐雁看着难受,手伸过去想赶,“现在这网络是不是发展得太畸形了啊?怎么连个 ID 都有人冒认?她是怎么跟你联系上的?”
游虞被他突然伸手过来吓到,以为他想揉她脑袋,紧着往旁边走了一步。
斐雁怔愣,手也停在半空。
半晌,他收回手,说:“有蚊子。”
游虞自己在脑袋上挥手赶了赶,耷拉嘴角说:“有次我不是给追更的读者留言,说要请大家喝奶茶么?很多人微博里都私信我了,包括……包括‘小猫邦尼’。”
对方微博 ID 也叫“小猫邦尼”,就是后面多了道杠,头像是只很可爱的白毛德文。
“假小猫”很善谈,而且对游虞刚完结的那本小说如数家珍,夸夸的内容和之前发表过的小作文很接近,游虞原来对她就带有滤镜,很快相信了她就是每天追更的那个读者。
之后对方说自己不怎么使用微博,问能不能加她微信的时候,游虞同意了。
“你是‘小猫邦尼’怎么不早说?!”
游虞越想越气,语速越来越急,语气越来越冲,“要是我知道,就不会上那家伙的当,也不会加她微信,不会让她看到我的照片!”
其实她知道,这件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她身上。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轻信网络,以前吃过的亏还嫌少吗?
可是,可是……
可是对方说,她好喜欢她的作品,喜欢一个个饱满立体的人物,喜欢一段段引人入胜的故事,喜欢她笔下的一切。
游虞每天都与文字打交道,把一个个字词,组成句子,构成段落,造景,养人,融为故事,创出宇宙。
她喜欢自己的“小宇宙”,所以她也愿意去相信读者所说的每一声“喜欢”,无论这份喜欢是深还是浅,她都会很欢迎对方加入她的“小宇宙”。
到现在游虞都还搞不明白,“假小猫”弄这么大的阵仗,到底为了什么?
现实中知道她这几年在捣鼓小说的人并不多,所以大几率是网络上的人。
是同行?还是黑粉?
游虞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杀猪盘”案例里那些化名受害者:
游某,三十岁,女,高不成低不就的网文作家,钱没赚多少,还被读者骗走了最真挚的感情!!
“嗯,是我的错。”
不管三七二十一,斐雁先道歉,低声道,“小鱼,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是受害者,不要陷进自我怀疑的怪圈。”
游虞瞪他,气得胸口起伏不停,没忍住,像以前一样掐了他手臂一把:“请问这位‘小猫邦尼’,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的事啊?”
让游虞无意间发现他是忠实读者“小猫邦尼”,是他那份计划里头 60%的节点……
斐雁干脆把心里头那份计划删了,感觉它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才第一天,全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