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板娘
高金花下达完指令，赶游虞出去，游虞不肯，说怕她和黄芮姨一样，要在浴室里陪高金花洗澡。
“神经妹！”高金花被她的死皮赖脸闹得没辙，缓了缓呼吸，叹了口气，“真是服了你和你那个老公！同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脸皮都厚得不行！！”
游虞最后还是被赶出浴室，她跑回去跟大姐小妹说了一下，又跑回浴室门口守着，时不时隔着门往里头嚎两声，听到母亲回应才稍微放心。
高金花洗得很快，回房间时，空调已经开了，游茉正在帮老三放枕头被子。
高金花的情绪稍微下去了，问：“细妹呢？”
“游虞陪她去刷牙洗脸。”游茉直起腰，“你们待会聊的时候都冷静一点，别一下子吵起来，两颗炮仗炸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知啦知啦，她现在这个样子我要怎么吵？吵一吵，待会吵出人命……”高金花嘟囔，趁着老三还没来，先问老大，“她有无说是谁的？”
游茉眼角还红着：“什么谁的？”
高金花比了个“一粒”的手势：“这个啊！”
游茉摇头：“没有，我看她在意的不是这个问题。”
门外有脚步声，两人同时止住话。
游栀走进来，游茉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好好说，别吵架，妈忍不住骂你了你也别回嘴，两人身体都不怎么样……”
游栀吸着鼻子点点头。
大姐走后，游栀双手背在身后，脑袋耷拉，和小时候数学交白卷、害怕母亲打她手板心时同个模样，哑声问：“要站着谈，还是坐着谈啊？”
高金花坐上床，开了台灯，瞪她一眼：“把大灯关了，睡着谈。”
“哦……”
关灯上床，游栀虽然一直住在这间屋子里，但长大后和母亲睡一床的机会少之又少。
高金花熄了台灯，叹了口气：“多长时间了啊？”
游栀平躺着：“上个月姨妈没来，按软件算，两个月出头吧。”
高金花问：“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啊？”
游栀又想哭了：“什么都没有，就是比较容易困，还有你们都说我吃很多。”
“……那还真是随我。我怀你们的时候不吐不呕，整天就想吃东西。”高金花提起嘴角笑笑，“口味应该是变了吧？以前让你吃点清蒸鱼，跟要你老命似的，嫌有鱼腥味。”
游栀一愣，她倒是没有多注意到这件事，以为自己就是胃口大了，什么东西都想吃。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秒针走动的声音能听得好清楚。
高金花问：“那孩子是——”
“谁”字还没说出口，游栀就抢先回答：“是我的。”
高金花气笑，伸手打了她手背一下：“嘴巴挺厉害，刚才还不是哭得跟你二姐一样？”
“我哭的点又不是因为这个……”游栀揉着手背，“好痛！你好久没打我了！”
高金花咬牙道：“我还嫌打你打得少！有的时候我都怨我自己，是不是我给了你们太多自由，搞得你们一个个野蛮生长，主意大得要命！”
高金花是真的怀疑过自己。
都说家长是小孩的一面镜子，家长是什么样子，孩子多数会潜移默化地长成相似的模样。
高金花从来就是被说特立独行的那一位主儿，三姑六婆总爱背后里碎嘴，说等到以后她的孩子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她就知道惨字怎么写。
高金花听见了，自信潇洒地一笑置之，说要是孩子和她一样有个性，那是她的福气。
她从来不愿意去限制女儿们的成长，顶多嘴上说两句，她们真想做的事，只要不是旁门邪道，她只会默默地无条件支持。
只是这段时间，她先是感受到老大的隐忍委屈，经历了老二的闪婚闪离，到今天，遇上老三的意外怀孕，让高金花又一次怀疑自己，自己是不是给孩子们做了个“坏榜样”。
她们都像是她的某一面，在她们身上，高金花也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打吧打吧，你要是真的需要情绪发泄，你就打吧……”游栀举起手，把手心摊到她面前，视死如归的模样。
高金花还真打，一下接一下，“啪啪”声很响亮：“都说了这种大事不要想着一个人扛下来，一家人有什么话都能摊开来说的！你们这一代小孩就是这样，网友永远知道得比家人快！”
游栀吃惊，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在小红书发过文？”
知道自己怀孕后，她难免陷入迷茫，就用小号发了篇帖子，自然没有指名道姓，也隐去了许多细节，只表达是意外怀孕，自己不婚的念头毫不动摇，只是对于小孩的去留有了纠结。
大数据证明，大家真的很爱看这类“人间八卦”，帖子流量比游栀大号最火的一篇帖子还要多，评论里更是“热闹”，持不同意见的网友吵了起来，游栀还收到不少私信，骂她“驴”，骂她“狗”，骂她骗流量卖货不得好死。
她气头上来，臭骂对方一顿后，把帖子也隐藏了。
“小红书是你们的老爷菩萨吗？干什么事都得先上去掷茭杯？”高金花又打了她手心一下，“我不用看都知道，网友十有八九都叫你别生对吧？”
游栀“唔”了一声：“多数叫我别生，说怀孕和养孩子对女人都是无法逆转的伤害，说一个人逍遥快乐地生活不好吗干嘛要给自己添堵。说我自私，回头孩子问‘爸爸去哪儿’这类问题看我怎么回答，说不婚的单亲妈妈只是一时爽，表面上是潇洒小姐，但肯定笑不到最后……”
她对其中几个网友印象很深刻，一个网友罗列出许多生和育的艰辛困难，字字血泪，最后一句“你生了以后肯定会后悔的”掷地有声，游栀点进对方的主页，发现对方还是在家上网课的大学生。
另一个网友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天真，不知道生养一个孩子要花费多少金钱精力和时间，游栀在她的主页看到的是幸福洋溢的《三胎怀孕日记》。
“不过也有支持的，有些单亲妈妈会分享她们的经历。”手心肉多少有一点儿疼，但更多的是痒，游栀挠了挠，继续说，“我最近才发现，打了单亲妈妈 tag 的帖子好多好多。”
高金花听不明白：“单亲妈妈什么？”
游栀解释：“就是那个，井号后面带一个小标题，方便人搜索。”
“懂了。这本来就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群体，就算很多家里有爹的，其实也跟没爹一样，阿妈要赚钱，也要养家，这种其实也该划进单亲妈妈里头。”
高金花没再打她手心了，她把女儿的手牵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给她揉散那些疼痒。
她缓了缓气息，情绪平和少许：“老三，生养孩子的事，我这个过来人算是经验丰富吧？”
“嗯……”
“当年我跟游勇搞离婚的时候，听过太多所谓‘过来人’的经验，说我一个人没办法养大三个孩子，说我一个离异妇女在外面很难抬起头。其实离婚之后，有些话确实应验了，养家糊口很累，撑起一家店很累……”
“我们都知道你累。”游栀插嘴。
“嗯，但是啊，人生在世，哪有不累的？都累，只是累的方式不同，关关难过关关过罢了。”高金花又叹，“嫌我老土我也要讲一句，因为我爱你们，所以再难再苦我也能熬过来。”
门外忽然传来哽咽声，有人止不住哭，又捂着嘴，喉咙里嘤嘤嘤，好不可怜。
还有人用气音埋怨：“你再哭要被发现了啊……”
高金花酝酿得好好的气氛被破坏，气得大喊：“你们也给我进来！！”
门没锁，老大老二推门走进屋里，一个扁嘴擦泪，一个无奈摇头。
一张床就那么大，竖着睡是挤不了四个成年人了，但横着可以。
游虞鼻涕擦不完，索性塞了两团纸巾堵住，用嘴巴呼吸：“你们聊到哪了啊？”
高金花躺她旁边，没好气道：“你刚才不都听到了？”
“嗯，听到你说你爱我们——”游虞去勾母亲的手臂。
“神经妹……”高金花由得她黏住自己，对另一边的老三说，“问题回到你要不要生，说到底这是你的人生，需要你去考虑清楚再做决定。你有选择的自由，但是千万不要因为母爱泛滥，想都没想清楚就决定留下孩子，这样对你、对小孩才是最不公平的事。不想生，我就托人找个相熟医生，尽早把小孩送走……”
说这句话的时候，高金花双手合一拜了拜空气，念叨一句“有怪莫怪”，才继续说：“如果想生，那就生，生了好好负责，不能负责别生，这不像你小时候从路上捡一个小猫小狗、或在学校门口买几只小鸭回来养那么简单的事了。”
游栀听明白母亲的意思。
这种事别人说再多也无用，做决定的始终是自己。
是要遵从内心的想法，还是要遵从社会的法则？
“怀孕的话，你的身材会大变样哦。”游虞鼻音很重。
“有产后塑形课程，我问过教练，以我之前的运动量只需要一段时间就能恢复，但孕期需要稍微控制饮食，补品不能吃太多。”小妹答得很快。
“你的工作要怎么办？”大姐慢悠悠地问。
“我之前就打算慢慢转型了，做一个定制穿戴甲的品牌，自由度高很多。”小妹答。
老三能赚钱的路子太多，其实大家都没有担心过她的收入。
游虞又道：“那小孩入户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高金花开口了，“细妹有房子，户口从 26 号移过去，小孩入那边就好了啊。”
游虞说：“但单亲耶，没爸爸也能入吗？”
高金花撇撇嘴：“再怎么困难，还有你舅在呢。”
三姐妹闻言，皆笑出声。
可游茉没那么快放过小妹，接连问着未来可能会发生的问题，而游栀似是早就问过自己许多次，每个问题的答案都是笃定自信的。
她好像早早做好了决定，也逐渐在跟过去的自己说再见。
她要继续往前走了，准备去攀下一座高山，跨下一道低谷。
游虞听着她们对话，眼眶又偷偷湿了。
她知道，其实母亲和大姐心里都有太多的不确定，包括她自己也是。
她们担心小妹遭人欺负了，担心小妹意气用事，担心小妹未来要牺牲许多……
可是她们不能慌，不然小妹会更加慌，一慌就容易不理智。
游虞渐渐耷下酸涩的眼皮，母亲沙哑的声音好像摇篮曲。
她听着高金花说：“我不清楚放任你们自由是不是一件好事，也不知道你们未来会不会怨恨我没有多约束你们一些，可是我仍然希望，在不伤害其他人的前提下，你们能自由地去选择，去生活。
“要不要结婚，要不要离婚，要不要生孩子，要不要工作，要不要创业，要不要减肥，要不要跳槽……这些问题从来都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生活环境、成长轨迹不同，答案也会不同。可以参考，不要盲从。
“除了风水佬和诈骗犯，没有人能信誓旦旦地保证另一个人只要听他的话，就能获得幸福和成功。
“老母我啊，只希望你们无论处于什么情况，都能保持快乐，坚持自我，做你们自己，就足够了。”
高金花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老二颇为收敛、但仍明显的呼噜声。
还在抹泪的大姐和小妹也惊呆了，撑起身子看游虞，不约而同道：“居然在这关头睡着了？”
高金花服了，大叹一声：“斐雁能不能再努努力，快点把她领走啊？！”
游栀悲喜交加，但心情轻松了许多，摸来手机，开闪光灯拍下游虞鼻子塞着纸团睡觉的照片。
游茉笑问：“怎么办？要叫醒她吗？”
怕老二呼吸困难，高金花帮老二把两颗纸团拿出来，丢到一旁，没辙道：“今晚先这么睡吧。”
“好。”游栀重新躺下，“我还想再跟你们说点话，可以吗？”
游茉把被子分她一半：“早该说了。”
高金花顿了顿，觉得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