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月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小院。凌晨一两点, 长巷里空无一人?,路灯一格一格穿透茂密的?梧桐打在路上,光斑沿着巷子消失去?远方。尽头的?街道上也没有车辆,只浮着一层昏黄的?路灯光,不知光源在哪儿。
黎里没与他并肩,她?落他身后十来米,不上前,也不询问,知道他现在不愿讲话。
初秋的?凌晨,寒气?厚密。黎里小腿肚发凉,但随着燕羽走了两三条巷子后,便不觉冷了。
燕羽双手插兜,走在前头,和她?保持着距离,但不拉远。
他随机地在任意路口转弯、直行。错落的?巷子里光线阴翳,白日灰色的?砖墙到了夜里笼上一层落败的?色彩,像废弃的?空旷的?城。路灯光与树影笼着,竟真像黎里梦中巨大的?夏季的?凉溪桥船厂;人?迹罕至,草木疯长。
燕羽走到一个很小的?十字巷口,停在一道斑马线前。面?前一盏交通信号灯,红色的?行人?停立在灯中。他坐到路边一颗大圆墩上,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灯光阴柔地照在他身上,很是落寞。
黎里过去?,与他隔了一个大石墩,也坐下。夜里石墩很凉,寒意贴着大腿往上。
这条巷道白天很热闹,车来人?往。但此刻很安静,没有人?影,连风也没有,像末世的?城。
燕羽忽抬了头,盯着信号灯。夜色里,他的?侧脸很孤单,仿佛离她?很远。黎里觉得?这一刻应该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
他一直望着对面?的?信号灯,看着束缚在绿色玻璃箱里的?小人?走来走去?,随后熄灭,红色小人?伫立起来。
垃圾桶内传出响动,一只狸花猫扒拉出一个肯德基纸盒。燕羽看过去?,好一会儿,说:“它长得?像自?来水厂的?那只。”
黎里一愣,忙说:“但我感觉它要大一点,胖一点。”
“那只现在应该也长这么?大了。”燕羽说,“大城市里的?猫不怕挨饿的?,很多人?会喂它们。”
“嗯,我经常在回家路上,看见有人?买猫粮喂野猫。”
“但其实,人?为干预让流浪猫变多,会害死很多其他的?野生小动物,鸟雀松鼠蜥蜴昆虫……人?们以为在发善心,可其实造成了生态威胁。”
黎里默然,不知他是否意有所指。
但他似乎没有,扭头看着空巷子,说:“你以前没有三更半夜在街上走过?”
她?摇头:“这是第一次,感觉有点神奇,还?挺好玩的?。”
“好玩?”他今夜第一次看向她?,眼睛在夜色中有些幽暗。
“因为白天的?帝洲很繁华,没想到了晚上,跟空城一样,对比蛮有意思?。”
“你不觉得?死气?沉沉吗?”
她?摇头:“虽说白天很热闹,但其实也挺浮躁。现在呢,”她?望天,深吸一口凉气?,“晚上看着很寂寥,可我感觉浑身都很平静,很舒服的?。可以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要是在白天,全是人?声车声,就?听不见自?己。”
燕羽似乎思?索了一下,一瞬不眨盯着她?,等她?继续。
“我刚才跟着你走的?时?候,一直觉得?好像回到了船厂一样。燕羽,你说,是不是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大船厂?我现在都能想象,就?这儿,”她?指了一下,“公路上停满了废弃的?船。如?果现在下雨,天蓬上的?破洞会漏雨进来,船里面?就?能养蝌蚪了。”
燕羽随着她?手指比划的?方向望去?,仿佛真的?在无人?的?马路上看到了停泊的?船海,雨从天上落下来。
他说:“地上还?长满了阿拉伯婆婆纳。”
“对呀,蓝色的?小花,很漂亮。我特别喜欢婆婆纳,你呢?”
“喜欢的?。”他说,“你为什么?不坐过来一点?”
黎里便立刻挪去?靠近他的?一个圆墩墩上,脚伸出去?,和他的?鞋子轻碰在一起。燕羽看到了,很轻地蹭了蹭她?的?鞋。她?于是又蹭蹭,他也回应地再蹭蹭,像两只小昆虫碰碰触角。
“奚市的?凌晨和帝洲有什么?不同?”黎里问。
燕羽想了一下:“那边比较潮湿,街道很秀气?,帝洲感觉苍茫一些,或者说,大气?一些。”
“你走路的?时?候,都想些什么??”
燕羽看见信号灯又变成绿色小人?了,他起身走,黎里跟上去?,这次与他并肩。
“其实没想别的?,因为不想让脑子里想别的?,就?会想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比如?,”燕羽看向此刻的?道路,“这个垃圾桶上的?漆掉了一块,人?行道上这块砖裂了条口子,这家小卖部的?招牌上有个蜘蛛……”
黎里随着他的?描述看向巷中的?一切,那些她?从未注意过的?细节,觉得?新奇。
“然后……”他说着,话没了,只有人?在继续走。
她?等了会儿,扭头看他,见他眼睛有些空茫,便唤:“燕羽?”
他些微回神:“但这些东西,很多时?候拉不住我。感觉就?像,它们会变成空气?和风,流动起来。走着走着,我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脑子里也空掉了,跟这个世界,跟它们,没有连接了。”
他的?话说得?很虚幻很凌乱,但她?什么?都懂了。她?知道,或许此刻他不想任何人?靠近,但她?本能地握紧了他的?手。
那一瞬,他轻颤了一下;像是突然回到现实,从幻想的?船厂回到了帝洲的?深巷。她?的?手便是那条连接着他与这个世界的?通道。黎里的?手,柔软,温热,又带着韧劲,像放置到温度正好的?糯米糕。
燕羽扭头,黎里望着他,眼神坚定深深,带着毫不遮掩的?爱与陪伴。她?的?脸颊和前胸在夜色里白得?发光,月牙一般。她?说:“你有没有那种时?候,正在发生的?事?情,好像梦见过。”
他点了下头,但有些莫名:“怎么?了?”
“现在这一刻,我就?好像梦见过。”黎里笑了,“我还?梦见我们拉着手一起在街上跑。”她?说着,眼睛开始发亮,“你想跑吗?”
燕羽盯着她?看,半晌,他嘴角微扬,拉着她?的?手就?朝前方奔去?。黎里一瞬被牵扯着跟上他步伐。他们拉着手,在凌晨的?街道上奔跑。脚步声踩踏在空旷的?大街上,呼吸声飞扬在清晨的?冷空气?里。
他们奔跑着,毫不停歇,穿过朦胧的?路灯的?光,穿过重重的?繁树的?影。跑着,跑着,他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起来,笑声踏着奔跑声回荡。他的?外套,她?的?绿裙子在暗淡的?夜里被秋风拉扯着绽放出花儿来。
月落日升,空寂的?城重获光明,熙攘的?人?群带来新生。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尽全力奔跑。
几?周后的?十月底,林奕扬巡回演唱会的?首场演出在帝洲体育场举行。演出当晚,能容纳七万人?的?场馆座无虚席。
在满场粉丝的?呼叫声中,乐手们登台,各就?各位。
黎里今晚演出比重极大,架子鼓全倚赖她?和另一位男鼓手。两人?在舞台右后方高台上,俯瞰整个现场。她?的?前方是西乐弦乐队。舞台左侧后方为和声区与电吉他区;国乐队则在左侧前方,与黎里隔着对角线。
临近开场,面?前七万只场控荧光棒开始闪烁。背后大屏幕上打出倒计时?,在满场“10!9!”的?喊声中,黎里握紧鼓棒,深吸一口气?,余光却见侧前方的?燕羽回头朝她?看了一眼。
“4!3!”
黎里朝他看去?,大舞台尚在黑暗中,他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但就?在全场高喊“2!1!!”的?那一瞬,舞台灯光全亮,照亮了他对她?浅笑着的?眼。
刹那间,他转过头去?,而她?的?鼓棒猛砸向鼓面?。粉丝的?尖叫声中,林奕扬登场了。
夜幕拉开,舞台上灯光如?焰火绽放。在架子鼓、吉他和弦乐队马力全开的?伴奏下,林奕扬一首嚣张的?开场曲拉开演出序幕,体育场内荧光棒闪烁,喊声滔天。
黎里以前没看过演唱会,更没以演奏者的?身份登上过如?此巨大的?舞台,现场的?气?氛热烈空前,火一样将她?点燃。她?奋力挥舞着双手,鼓棒砸落鼓面?,像密集倾泻的?鹅卵石子,颗颗铿锵分明。
而现场粉丝们在纵情欣赏林奕扬的?歌声与舞台表演时?,也很快注意到了几?位格外瞩目的?乐手。
最先是架子鼓区域的?女孩。以往的?演唱会上,很少看见女性鼓手,所以大屏幕给到她?镜头时?,格外吸睛。黎里黑色皮衣,束着高马尾,一张脸英飒而有个性,可称英俊。她?眼神坚定有力,肩膀手腕的?力道劲飒飞扬,脸庞的?帅气?值跟她?敲打出来的?节奏一样肆意嚣张,看得?人?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前几?首歌民乐元素不多,镜头全在林奕扬身上,只偶尔扫过鼓手和弦乐团。但当演唱会进入到第二?篇章,大比重的?民族配乐加入进来,将歌曲的?品位也推向高点。
这一篇章的?曲目编排极其有创意,中国风的?乐器给流行摇滚的?曲调注入了古典的?民族风格,既含古韵,潇洒如?侠;又高雅绵长,带了悠远禅意。
也就?是这时?,镜头从一众古筝、笛子、二?胡上扫过时?,停在了弹琵琶的?燕羽身上。导播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看台上荧光棒变幻摇动,爆发出一阵阵呼叫。粉丝们蹦跳着、拉扯着,纷纷拿手指、拿手机对向大屏幕。
燕羽怀抱琵琶,微低着头,额发遮眼,一张脸洁净如?白玉,鼻峰如?覆雪的?山丘,红唇如?朱砂。偏他弹奏时?散发的?张弛气?度,潇洒得?像乘一叶扁舟于溪水之上的?隐士大侠。
国风古典的?乐章与林奕扬配合得?天衣无缝,他的?歌曲被衬托得?愈发高级,一首接一首,掀起荧光的?海,欢腾的?浪。
沸腾的?现场也反馈给台上每一位演奏者。奏到一半,黎里汗流浃背,但满场的?荧光与喝彩声像某种刺激精神亢奋的?药物,她?越来越兴奋,越来越狂热。
也就?是在撒欢般敲打着鼓点的?那刻,黎里看像了燕羽的?方向,而他正微偏头看着她?,冲她?一笑;目光穿过几?缕碎发,眼底的?力量和欲.望,像狼。
这就?是燕羽。他的?情绪,他的?表演,他的?状态永远与他的?舞台他的?观众融为一体。绚烂的?灯光、狂躁的?鼓点、摇滚的?节奏,全部嵌入了他的?精神他的?身体。而他的?灵魂他的?表演又相辅相成地将节奏推至巅峰。
进行至第三篇章时?,连续几?首快节奏的?歌让他彻底玩嗨,到《琉璃》时?,民乐演奏已?压过西乐,笛子的?悠扬,古筝的?清婉,埙的?悠远,配上鼓的?躁动,一首听觉盛宴叫全场粉丝沸腾。演唱会也近尾声。
舞台暗淡下去?,按惯例,林奕扬开始介绍各位乐手,从弦乐队开始:“小提琴手,王潇潇;小提琴手,崔让……”伴着听众的?掌声与呼声,被介绍到的?乐手纷纷拉起旋律。
“爵士鼓手,黎里!”屏幕上,黎里敲打出一段富有律动的?节奏。
随后镜头转去?和声组,电吉他组,一一介绍,奏乐。然后是国乐组:“笛子、埙、唐逸煊……古筝,谢亦筝……二?胡、马头琴,李润扬……”
“琵琶,燕羽!”
屏幕上,一张清晰绝美的?脸,满场惊呼;而他的?手似乎更精绝,转花儿一般在弦上变着法术,弹出一段仙乐天籁。
他心情不错,唇角含了淡笑,引起一阵尖叫狂潮。
演出成员介绍完毕,大屏幕上出现终曲《橄榄》二?字。这首最知名的?歌曲一瞬点燃全场。与歌迷们平日听到的?不同,此歌已?作出颠覆性改编。
空旷而苍凉的?马头琴声在体育馆上空回荡,厚重的?鼓声由远及近、由慢渐快,仿佛千军万马从荒原外飞驰而来。埙声从天而降,轻灵悠扬,在各类沉浑的?乐器音中如?一缕清泉;几?声古筝配着小提琴,时?隐时?现。舞台中央,林奕扬开始念唱起快速螺旋上升的?词调;铛铛几?声琵琶音,如?利箭破空,各数乐器音一瞬消弭,万花尽杀。
琵琶独奏里,燕羽坚毅气?质中带了丝不羁,手指一下顿起节奏,变化如?风,一下又顿落急刹,勾弦拍板,一把琵琶叫他弹出了筝的?节奏鼓的?气?势。几?声刹刹如?急的?雷声后,林奕扬开启了一段愈急愈高的?rap唱词。
燕羽手指勾起,缓慢而用力地勾挑琴弦,一声接一声,苍凉而悲壮,为他伴奏。林奕扬也愈发用力,他唱得?时?而仰天,时?而俯身,脖子上青筋暴起。
一人?一琵琶斗着,火花四溅。
疾速的?rap带得?全场欢呼时?,唱词切断。琵琶奋力弹奏,而林奕扬抱起电吉他,开始对攻。
他的?吉他技艺很高,潇洒豪放,越弹越快;燕羽的?琵琶亦曲风陡转,仿佛悬崖勒马,仰天长嘶。
燕羽彻底玩嗨了,他弹着拨着,弯唇一笑,在七万人?的?注视下,抱着琵琶的?年轻人?突然起了身,朝林奕扬走去?。
他竟将琵琶当电吉他用!
他长而有力的?手指疯狂拨弄着琴弦,琵琶发出刀光剑影般的?乐声。而他一身黑色宽衬衫,松开的?领口散拓敞开来,露出白皙的?肌肤和清秀的?锁骨。遮眼的?黑发,律动的?身体,气?质肆意张狂而随性不羁。
乌发飞扬中,他唇角勾着笑,眼里明亮得?像星子,像征战沙场的?帝王!一切都是他的?,一切都在他掌握!
一吉他、一琵琶,在台上,在七万人?的?目光下,在飞旋的?灯光里,对攻着,音乐声攀爬着,放肆地升向夜空。
林奕扬被激发出前所未有的?表演力,燕羽玩疯了,他也跟着疯了。双人?斗曲中,整个体育场的?火热气?氛掀翻座椅,所有人?起立、振臂、呼叫。连舞台上的?乐手也都疯了,全都不由自?主跟着律动摇摆,挥起了手、鼓起了掌!
都疯了,就?是这样年轻的?世界,音乐的?世界,就?是这样忘我地、不顾一切地挥洒、释放。
二?重奏结束的?一刹,林奕扬拿起话筒,喊出一声撕裂般的?唱词,黎里脚踩大鼓,手中鼓棒奋力敲下,弦乐队的?小提琴大提琴集体上弦,马头琴高亢进入,齐奏出恢弘的?乐章。
燕羽坐回去?,怀抱琵琶,指尖一转,弹奏出苍茫乐音;他再次朝黎里看过来。黎里也看向他。
音乐充斥在耳边,满世界的?荧光棒像映在天幕外的?星星。
他和她?隔着灯光人?影,弹奏着手中的?乐器,望着彼此。仿佛一瞬间,所有的?人?与声都变成了背景。此刻,只剩了他和她?,为自?己,为对方纵情演奏着。
耳朵剔除掉所有声响,歌声,欢呼声,乐器声;只剩下他和她?的?鼓声与琵琶声,像较量着的?、缠绕着的?二?重奏。
越弹越快,越弹越急,直到他的?手、她?的?鼓棒飞扬空中,一曲到达句点。满世界的?欢呼喝彩刺破夜空,直登天际。
这是最后一首歌,首场演出还?有几?首安可,而民乐队与黎里的?任务已?完成,他们今晚工作已?结束。她?满身汗水地起身谢幕,在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中下台。由于舞台太大,他和她?分走两边。致谢时?,黎里远远找向燕羽,他也在看她?,眼神笔直,带着少见的?侵略性。
她?的?心跳得?很快,身体里莫名涌过一阵热烈的?浪潮。下台时?,她?再回头望一眼对面?,另一侧幕布后,燕羽也回头在看她?。
黎里的?心脏开始狂跳,冲下台去?。
舞台外,满世界的?七万多的?粉丝重复而热情地大喊着安可!
舞台下,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快速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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