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玖月晞
燕羽前一天参加青年峰会,未与会。不过头天是工作会议和代表选举。今天下午的常务选举才是重?头,决定了协会内部话语权的落定与未来发展方向。
燕羽一进会议室,长辈前辈们热络地与他打招呼,夸赞着?他上月的演奏会,问询着?数字专辑的情况,聊着?暑期的文化周等活动。
会议开场,丁松柏作为?会长发表讲话,概括了过去数年常务理事会内部各位理事对协会的贡献与工作情况,展望了下个四年的繁重?任务和发展计划。
进入投票环节。前一天会议上,已由会员代表们投票,投出?新一轮的理事会成员共四十人?,即协会最核心的成员。
而会长、副会长及常务理事共九人?,则在?今天由这四十人?投票选出?。
现场,陈乾商章仪乙都不在?。
燕羽拿到投票表时,看到陈乾商的名字在?上面,沉默几秒后,抬头:“这上面有?个不该出?现的名字。”
其余理事们正在?纸上画圈,听?言纷纷抬头。但没人?讲话。
有?位跟陈乾商要好的作曲家弹了弹纸,说:“燕羽长大了啊,讲话有?魄力了。可?再怎么讲,你是谁教……”
“老杨,”丁松柏断了他的话,“认真投票。”
他看向燕羽:“这是昨天所有?会员代表们投选出?来的,不能划掉。”又?看众人?,“但在?座各位,心里?要有?数。最后选出?来的这九个人?,关系着?协会未来四年的发展。人?品、技术、声?望,都缺一不可?。大家一定要慎重?,为?自己投出?的每一张选票负责。”
不久,投票完毕。现场公开唱票。
先是常务理事的投票。
唱票员念了几张票后,很?快叫到:“陈乾商,一票。”
之后,“陈乾商,一票”、“陈乾商,一票”、“陈乾商、一票”、“陈乾商、一票”……像某种魔咒,时不时就从其他人?的名字中蹦出?来,在?空中回荡。
最终,燕羽成为?九位常务理事之一。陈乾商也在?其列,和丁松柏宫政之一道。
而接下来副会长的唱票环节,开始了更频繁的:“陈乾商,一票”,“陈乾商,一票”、“陈乾商、一票”……
燕羽坐在?那儿,觉得这个名字听?了太多次,快变得陌生?了。
计票结果出?来,他和宫政之当选了两位副会长。
甚至会长选举环节,他的名字也出?现了一两次。但最终,丁松柏众望所归。
两月前的那场大风暴,舆论触底的大丑闻,毁掉了陈乾商的多场活动、站台、演出?、商演、评委席……
可?到了这里?,竟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风平浪静。
散场时,前辈们有?意无?意看向燕羽。那一道道眼神?,说不上有?多大恶意,更像是……教训。
长辈对晚辈、握权者对挑战者、上位者对普通人?的扇耳光一般的教训。
他们究竟是信陈乾商无?辜,还是觉得真相?不重?要呢。
没意义。
燕羽很?平静,收好自己的物品,去洗手间冲了个脸。拿纸擦拭时,听?到外头聊天:“他刚说那句话,我差点怼他,以为?自己几斤几两?”
“不讲恩义啊。敢在?这种场合这么讲话,太狂妄了。”
燕羽把纸扔进垃圾桶,迎面走出?去,正撞上两位理事。他俩竟堆了笑:“燕羽,恭喜啊。你可?是协会历史上最年轻的常务理事呢。以后的发展靠你们年轻人?担起重?任了。”
燕羽颔了下首,擦肩而过。
有?一位上了年纪的理事落在?后头,他本就好为?人?师,见了燕羽,迎上来苦口婆心道:
“燕羽啊,你陈老师是个好人?。你和他之前是有?误会的,这件事我不是说信谁不信谁。官方调查都没定论呢。再说了,哪怕犯错,他这些年为?社会为?行业做过的贡献,有?目共睹。他现在?一直被人?骂鬼师,暂时也不好公开露面,受到教训了。可?他经验、能力、实力都在?,幕后为?协会做些事务工作是可?以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不追究他,他也不追究你。和和气气,这不挺好吗?”
燕羽没说话,稍稍示意便离开了。
他走到电梯间,从仪容镜里?看到自己脸色白得吓人?。他觉得不太舒服,想快点下楼离开。但又?突然不是很?想做这个常务理事了,名誉理事或者小会员更适合他。又?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
他想一想,进了上行的电梯。
十楼是丁松柏的办公室。这时候,档案室和秘书处都没人?,一条长走廊,会长办公室在?最里?间。
燕羽刚走近,就停了脚步。
丁松柏的声?音传来:“你知道多少?人?对他不满吗?我也是帮他当了很?多说客,才给他拉到票。不然他还不定选得上常务。这要传出?去,他居然没当选。外头以为?咱们派系斗争多严重?。”
燕羽没听?出?这个“他”是谁,听?到了宫政之的声?音:“燕羽的能力实力在?那儿。不是瞎子,不昧良心,都会投他。他本来就该当选。”
“放以前,肯定该他。可?你看看他最近干了什么事?”丁松柏拿手敲了敲桌子,“都说这行最讲尊师重?道。这不是我怎么讲,是悠悠众口我堵不住,他们都说陈乾商是老师,他是弟子;说他地位稳了就狂了;说他下手太狠。我帮他说都说不过来。你说,搞这么大的事,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下。要提前问我,我是不是会有?个准备?他甚至也没提前跟你讲吧?”
宫政之语气很?硬:“这本来就难以启齿,他做对的事,不需要事先征求我同意。我只是心疼这个孩子。”
丁松柏也急了:“我看着?他长大的,我不心疼?!可?老宫,这社会不是只讲对错的。讲对错没用!他这事出?来,给咱们圈多大名誉损害啊?对,是陈乾商的错。可?外头人?谁管对错,人?就觉得咱们圈乌烟瘴气,弟子告老师!我现在?出?去交流开会,听?人?问起都嫌丢人?。你说这么些年我们花了这么多精力搞推广,现在?一讲,全是些花边,狗屁倒灶的破事。”
燕羽站在?走廊里?,有?些愣,像是每一个字他都没太听?懂;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轻地低下了头。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你说他之前,一次次破圈,羽神?,紫微星,多好、多完美的形象啊。”丁松柏越讲越痛心疾首,“非得把这脏事儿捅出?来。我看到那些笑他的骂他的,我是真痛心啊。这以后多少?年,大家提起他,怎么都得说这档子事,他何?苦呢?”
“错的不是他,他有?什么可?笑的?!我看他是个勇士。”宫政之的语气罕见地带了怒意,“今天的投票才可?笑至极。昨天更是!在?全体会员大会上就应该严肃批评,开除职务,叫所有?人?引以为?戒。可?你只字不提,他那波势力你得罪不起,还指着?要人?头票数呢。可?他严重?违纪、严重?失职,怎么配带领协会发展?你不用给我讲他根系多深,圈内有?他多少?人?。我不讲废话,我来就一个意思: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你在?这儿给我搞什么分裂?”丁松柏斥道。
宫政之回敬:“我搞分裂?是陈乾商在?犯罪!”
“前些时候网上闹腾那会儿,你公开站燕羽,搞得差点两拨人?站队。还好没闹大,不然这圈子要成大笑话!这不是分裂是什么?这事儿是不是闹起来了很?难看?就该内部解决,”丁松柏道,
“可?以协调老陈给他道歉,给他赔偿。他要干什么我们不是尽全力支持他捧他?他现在?闹成这样,我是不是还是在?帮他擦屁股,帮他拉拢人??这孩子就是太年轻,太狂,没有?大局观。像老顾说的,他就是一路走得太顺了。以后要多上几堂社会课人?际课,给他磨点棱角才行。不然不是什么好事儿!”
“呵。”宫政之冷笑一声?,“我看事情刚出?那会儿,你是想趁这机会剪掉陈乾商的。可?游说一圈,发现陈乾商地基太厚,拔不动。偏偏又?碰上我跟燕羽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没办法,就还是得顺从了他们那一派。老丁,我没那本事给你打江山。这个副会长,我辞了。你想叫谁当叫谁当。我不愿意跟那姓陈的共事,谁爱贴他谁去!”
“你可?别意气用事。老宫,你穷苦出?生?,什么都没有?,白手起家到今天。业内第一人?,你厉害你有?本事。但其中多难,你自个儿心里?清楚。”丁松柏说,“你清高,你撂挑子,横竖您老这泰斗地位是搁这儿了,谁拿你没办法。你真不要圈子,不要结交?可?宫蘅以后是要发展的吧?你女儿的路,你就一点不给她铺?”
沉默。
办公室里?,走廊上,寂静如同死亡。
或许,位高如宫政之,到了这一刻,本质上也成了只能含恨咽血的燕回南。
燕羽一步一步慢慢后退,好不容易快退到电梯间。“叮”一声?将他惊醒,有?人?要下电梯。他只好放大脚步声?,朝办公室走去。
这回他走到时,丁松柏跟宫政之没在?讲话。
前者微笑:“燕羽来了?”
燕羽声?音略低:“丁会长,我在?想,要不我还是做名誉理事吧。我……或许管不好协会的事。也没那么多精力。”
“有?你宫老师带着?,我带着?,怎么会管不好呢?”丁松柏和煦笑道,“你不是很?想为?业内发展做事吗?怎么,真到你手上了,又?嫌累了?”
燕羽要说什么,但脑子一下很?空,像短暂地丧失了组织语言的能力。他不知该说什么,就没说出?来。
丁松柏怜惜地叹气:“我知道你膈应什么。燕羽啊,这次,陈乾商丢人?也丢大了,台上被人?泼奶,一把年纪天天被人?骂鬼师。损失了很?多商机。他以后也不好露面,其他的,我能力有?限,也没办法。只能劝你看开点,朝前走,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人?长大了,要知道社会很?复杂,很?多事不能按你想的来。很?多不得已。也不能那么较真。你不放过,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懂事,太狠。看开点,一切还是好样子。未来都会是你的。”
燕羽默默听?完,问:“原来,长大,是这个意思吗?”
丁松柏一愣。
燕羽颔了下首,又?看宫政之,也颔首:“宫教授,我先走了。”
宫政之点头,一言未发。
……
黎里?赶到协会大楼对面,见燕羽坐在?花坛边,背脊弯着?,垂着?头。夏风吹动着?他的黑发和白T恤。
她飞跑过去:“燕羽,你怎么了?”
他抬头,脸颊映着?夏日的光,白灿灿的,他声?音很?轻:“黎里?……”
“嗯?”
他笑了笑,却什么也不说,眼睛很?空,像说不出?什么来。隔许久,又?唤了声?:“黎里?……”
“嗯?”她心已开始不安,知道绝对出?事了,“要找医生?吗?”
他摇了摇头,微笑:“我不想去医院,我就想跟你回家。带我回家吧。”
“好。”她赶忙打车,“车还有?三分钟。”
“黎里?……”他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她心都慌了:“啊?我在?,你说啊。”
“没有?用。”他仰望着?她,微笑,眼睛里?光在?闪,“没有?用。他当选了。不会有?人?再站出?来了。不会了。我们输了。”
黎里?心猛地跌落。
她不敢相?信,事态明明在?变好。那个人?的名誉分明在?慢慢腐烂;分明那么多人?支持燕羽,呼吁彻查陈乾商。那都是活生?生?的人?!
这样滔天的声?量面前,他应该也必然要失去这最后一根支柱,从此彻底毁灭。可?没想……她顿觉心寒,照这么下去,他只需蛰伏,潜伏数年。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扩大他的势力。迟早有?一天……
黎里?的认知被颠覆了。在?江州那么多摸爬滚打的痛苦岁月,都不及此刻灰暗。普通人?就真的对抗不了吗?明明燕羽都站出?来了,明明那么多人?在?支持在?呼吁,竟然都没用吗?
甚至不是燕羽输了,是无?数站在?他身后的在?网络上现实里?托举着?他、相?信良善正义的普通人?们,他们竟全输了。
而燕羽他好不容易迎头撞开的一丝门缝,就这样无?情地被关上。
她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没法安慰。这事已经突破了她本身的理解力和是非观。
她怔愣许久,竭力振作道:“燕羽,是他们有?问题!真的。不是你的错。他们有?病!!”
她慌不择路,骂了起来,“别说什么成熟圆滑世故,不是!那种把廉耻是非都不要了的世故就叫卑劣!就叫龌龊!我们不要这破会了,以后你就自己弹自己的琵琶,我们不靠他们,不跟他们一个圈子。我们就弹自己的,不搭理他们,好不好?”
话说出?来,她都心慌,一个人?独立于一整个行业之外,这怎么可?能?
燕羽冲她微微一笑,有?些苍白,但很?乖的样子:“好啊,听?你的。”
车到了,他起身牵住她手,朝车走去,仿佛幻想地说:“我以后就弹我的琵琶,不管他们。不跟他们有?交集。就我自己弹。”
“嗯。可?以的。”黎里?咬紧牙。燕羽下台阶却一脚踩空,人?轰然跌下,脑袋猛撞到车门上,哐当一响。
“燕羽!”黎里?心头瘆然,慌忙去扶。
燕羽头痛欲裂,却赶忙爬起,摸摸头,说:“我没事。没事。”
坐车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没了,盯着?虚空,紧抓着?黎里?的手。
偏偏碰上晚高峰,那车走走停停,走走停停。黎里?晃得头晕欲吐,何?况燕羽。
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胸口越来越窒闷,几次要吐,拿了塑料袋却吐不出?东西。直到好不容易下车,脚刚落地,哇的一口清水吐在?地上。
他脖子上、额头上忍得全是汗。
黎里?紧搀住他:“我们去医院吧。”
燕羽摇头,脚步虚浮只肯往家走:“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到出?租屋,他蜷进沙发里?,咬着?手掌开始发抖。
黎里?见状,赶忙给徐医生?发消息,说燕羽出?事了,不肯来医院,求她马上派车和护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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