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她却不知道,那句“亲爱的”叫得程昱心肝发颤,腿都软了半截,只觉得那会儿的路圆满便是让他上九天揽明月他也能做到,他想一听再听,不理路圆满的推托,柔声哄他:“再叫一声,再叫一声我就开走。”
路圆满眼神飘忽地看向窗外,耳朵、脖子又红了一大片,抬起手指指向窗外,“咦,他们不拉客,这是准备走了?”
程昱无奈,探身过去,用手挡住路圆满的视线,“你还有心思管别人,就不能看看我。”
路圆满转过头,有些心虚地直视程昱的眼睛,说:“哎呀,不就是一个称呼嘛,有这么重要吗?”
程昱郑重点头:“重要,我爱听。”
路圆满:“成吧成吧,怕了你了,我叫,我叫还不行吗。”说着,伸手挡了下程昱的眼睛,讨价还价:“你别盯着我看。”
程昱转回身去在驾驶坐上做好,无限
宽容,“好,我不看你,你叫。”
路圆满清清嗓子,觉得嘴巴重得很,悄悄深吸几口气,觉得勇敢攒够了,可这三个字到了嘴边,却又忽然就散了,路圆满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怯。悄悄去看程昱殷切等待的表情,路圆满不忍心让他失望,决定换个方法,或许能让自己说出来。
她轻启朱唇,先说了第一个字“亲”,亲人的亲,稍停几秒,又吐出第二个字“爱”爱情的爱,紧接着是第三个字“的”白勺的。
三个字冰冷冷的,没有语调,像是机器人发出来的,但总算是把这三个字说出来了,说出第一次,再说第二次就没那么困难了,路圆满调整了字和字之间的间隔,又说了一遍,又调整语气语调,再说一遍。等说道第四遍时,已经非常自然,而且饱含感情了。
程昱“唉”了一声,转头看她,情不自禁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真好听,我爱听。”
车子驶出加油站好久之后,路圆满脸上的羞热之意才渐渐散去。她偷眼瞧着程昱,没想到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还会因为一句“亲爱的”产生刚谈恋爱时羞怯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挺不赖的。
她的目光这才注意到前方,便看见那辆坐了光头和风流女子的面包车就行驶在前方不远处,她眼前又浮现出女子的面容,只觉得那颗小痣醒目无比,绞尽脑汁地拼命想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面她。
忽地,她脑中灵光一闪,转头对着程昱兴奋地说:“我想起她是谁了,她是小果子妈妈!”
前方亮起红灯,程昱和前车保持着安全距离停了车,“小果子妈妈?就是卷了家里钱和情人私奔的那位?”
路圆满拍着手掌,说:“没错,就是她,虽然我跟她不算熟,但我肯定是她,人长相有相似,但不可能连嘴角的小黑痣都一样。这个女人,居然还在燕市!”
一时间,她想起了单薄瘦弱的小果子,想起了起早贪黑赚钱的陈大娘夫妇,想起了年纪轻轻却被压弯了脊背的小果子爸爸,她望着前方露出一角的面包车,对程昱说:“跟着面包车,看看他们在哪儿落脚。”
程昱:“好,不过,他们未必是去落脚地。”
路圆满:“先跟着吧。小果子爸爸找了她很久,燕市、她娘家,鹏城,我亲眼见
到陈大娘家从一个充满希望和朝气的家庭变成现在这样死气沉沉的,咱们恰好碰到她,不做点什么,我不甘心。”
程昱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问她:“你打算告诉陈大娘吗?”
路圆满缓缓说:“我有点犹豫,陈大娘家的情况好不容易好转一些,赚了些钱,不像以前那样一味只知道溺爱小果子,小果子也知道学习了,在慢慢学着自立。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小果子妈妈的消息,无疑是搅乱一池春水。况且小果子妈妈明显是做皮肉生意的,这样的妈妈对他来说,不知道是有好还是没有好。要是不告诉他们……小果子妈妈卷钱一走了之,离婚手续都没办,总要有个交代吧。”
绿灯亮起,程昱等前车启动后,也发动油门,隔了两辆车,跟在面包车后面,往道路正前方行驶。
程昱很清楚,路圆满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性格直白,但心思细腻,虑事周全,也知道陈大娘一家不同于一般租户,路家人见证了这一家的悲剧,充满了同情,对于造成这家状况的罪魁祸首小果子妈妈也十分痛恨。
于是他提出建议,说:“你可以把这件事情告诉小果子爸爸,至于他要不要去找小果子妈妈,或者要不要告诉陈大娘,就看他的了。”
路圆满想了想,笑着说:“我倒是把他这个正主给我忘了,你这个主意好,听你的。”
陈大娘这一家里,也就小果子爸爸是个有头脑。陈大娘夫妻两个都是窝里横的,遇事就麻爪,将小果子妈妈的事情告诉他们,除了叫嚷着跟她拼命,指天骂地咒骂一番,将小果子也搅得一团乱外,没有任何用处。
面包车沿着马路向前行驶,在第二个路口时右拐,沿着马路行驶了一会儿后,进入到一个居民区,停在一栋破旧的招待所前面,光头和小果子妈妈分别下车,朝着招待所里面走去。
路圆满这才想程昱刚刚说的未必去落脚地是什么意思,他们也有可能是来做生意的。那这么跟踪意义好似也不太大。
路圆满拿出手机,说:“我给小果子爸爸打个电话。”
小果子爸爸在工地干活,接一次电话不太方便,路圆满等了二十来分钟又重新打过去。
“我家里是不是有出事了?”
小果子爸爸跑得气
喘吁吁,非常着急地问。
路圆满忙说:“没有,我找你事其他的事儿。”
“吓死我了,他们没事就好!”小果子爸爸呼出口气说。
路圆满直接道:“我今天在街上看见小果子妈妈了,应该是她,长得很像,嘴边也有颗小痣。”
电话那头的小果子爸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噢”了一声,语速有些慢点地问:“她,看起来好吗?”
路圆满也不知道她算是好还是不好,索性就说:“还可以。我是在北四环这边看见他的,你……还想找她吗?”
又是一阵儿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电话那头的人此时并不平静。
好一会儿,路圆满听见干咽口水的声音,小果子爸爸干涩的声音传来:“算了,她跑都跑了,小房东,您就当从来没见过她吧。”
“……好吧”,路圆满说着,正要挂断电话,便又听见小果子爸爸说:“小房东,你看到小果子妈妈的事情能不能保密,不要和我爸妈还有小果子提?”
路圆满:“成,你放心。”
挂上电话,路圆满用手指头擦了擦手机屏幕,说:“我想着小果子爸爸可能会立刻跟我要地址跑出来找小果子妈妈,跟她大闹一场,却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他不怨恨小果子妈妈了吗?我倒不是想看热闹,就是觉得……”
她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就是还挺不舒服的,总觉得刚刚和她通电话的是一个迟暮老人。
程昱安慰她:“不要想太多,我倒是能理解小果子爸爸。小果子妈妈当初选择把亲情、礼义廉耻都抛弃,绝情离开,就没想着要再回头。小果子爸爸找到她,是能让她忏悔,破镜重圆,还是能把钱还回来,把陈家这些年的损失赔偿回来?既然不可能,找她就只能是徒增烦恼,对他来说,有那时间还不如多干活,多赚钱。”
路圆满:“是啊,陈家在家里住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有搬家,小果子妈妈但凡有一点点牵挂之心也不会明明还在燕市,却一次都不来看孩子,又是一个不配为人母的!”
不管怎么说,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小果子爸爸,小果子爸爸怎么选择就不管她的事儿了,路圆满也不好奇这里到底是不是小果子妈妈的落脚地,指挥着程昱:“咱们回
家去,下午人家还得来量房,别让人等着。”
设计师来得很准时,带了两个工人,将整个复试房子走了一遍,见二楼空着,不免有些好奇,得知是留给孩子们的玩乐的空间,便提出,也帮二楼做个整体设计。
路圆满和程昱都没意见,要是能一步到位倒也不错,省得将来再折腾一遍。
设计师又跟两人聊了好一会儿,比如希望的家居风格、颜色偏好、实现的功能云云,临走之前和程昱互换了联系,还有“互联”号码。
“互联”就是程昱的智睿科技研发的即时通讯软件,和通达公司组建新的公司后,发展极为迅速,可以说,有上网习惯的人群中,80%以上的人都注册了“互联”号码。除了即时发送信息外,“互联”团队还在持续地开发更多的功能。
虽然知道身边很多人都在用这款软件,但忽然从陌生人嘴里听到,路圆满有种奇异的自豪感,不由得笑了起来。
程昱明白她在笑什么,也跟着笑。
设计师被他俩笑得识相地告辞,免得做了小夫妻的电灯泡。
………
晚间,刘秀英来了家里,还带了一个起码十四五斤的大西瓜。
刘秀英何曾带过东西上门?每次过来找路圆满都是偷偷摸摸的,恨不能遮住头脸,不让何秀红发现她。这会儿不光知道带东西上门儿,还知道先来正房打招呼。
何秀红盯着那个那个大西瓜左看右看,怀疑这是家长送的礼,刘秀英借花献佛。
刘秀英自然不知道何秀红心里头在想什么,虽然在面对何秀红时还是不自觉地心虚气短,但到底还是挺直了腰背、肩膀,笑着慢慢地用普通话说:“在小果子奶奶店里买的,说是庞各庄的西瓜,沙瓤的,特别甜,专门儿买来给您尝尝。”
铁公鸡这是真转性了?舍得花钱,也知道点人情世故了?何秀红心里头惊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也没管她怎么忽然一下就开窍了,收了刘秀英的西瓜,说:“让你破费了,来找大满的?在她自己房间里,你直接去找她。”
路圆满今天来例假了,可能是前两天是雪糕吃多了,量比较大,小腹坠坠的不太舒服,懒得动弹,开着空调,盖着小被子在床上歪着玩俄罗斯方块。
听见有人敲门,得知是刘秀英,便让她自己开门进来。
刘秀英虽然被警告没有大事儿,不要再来。但是她以汇报工作的名义,隔个一周左右的就过来一趟。跟路圆满说说学校的情况,工作上的进展。
对于刘秀英来说,路圆满是她可以依赖的对象,也是时时刻刻帮她上弦儿的人,每次和路圆满聊天儿都会她心里头比较踏实。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刘秀英心里路圆满算得上是自己的老师,虽然这个老师比自己儿子还小。
“坐吧”,路圆满懒洋洋地指着床边儿的单人沙发说道。
“路老师,您不太舒服吗?”刘秀英关心地问。
“没事儿”,路圆满放下游戏机问:“找我什么事儿?”
刘秀英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跟他拐弯抹角了,直接说:“马上快到青苗小学的校庆日了,我想着办场庆祝活动,邀请尚和集团的领导过来看节目。”
刘秀英和尚和集团的刘主管一直保持着联系,刘主管会问一问青苗小学各方面儿的情况,有没有哪里需要帮助的。虽然刘秀英很想开口说需要,想给孩子们换些新的桌椅,想在院子里装个篮球架子……但还是克制住了,她懂得涸泽而渔的道理。
经过这段时间的努力,她自认青苗小学有了相当大的变化,她希望能有个机会展示出来,给赞助人看,给村里的村民、领导们看。
本来,六一儿童节时,她就想办一场的,可坏就坏在她这个主意想得晚了,时间太紧,来不及排练节目,仓促举办活动她怕会起到反作用,就只好延后,绞尽脑汁想出了庆祝青苗小学建校五周年的名头。
“哦?难为你能想起青苗小学的校庆日,是哪天?”这个学校不是刘秀英创办的,以前又从没关注过所谓校庆日,路圆满要是看不出这是刘秀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由头才怪了。
刘秀英现在已非吴下阿蒙,路圆满自然也不会用老眼光看她,问道:“进行到哪一步了?”
刘秀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形的作业纸,说:“杨老师他们编排了节目,这几天下课了,放学后,有了空闲就练习。咱们学校有了电子琴,有了吉他,还有那些乐器,还有杨老师,黄老师他们这些懂唱歌跳舞的老师,我敢保证,咱们这些节目的水平不
比一小,三小的差。”
一小、三小指的是西关村一小和三小,这两所学校是西关村地区乃至淀海区排名前两位的学校,也是刘秀英心目中最好学校的代表。西关村教育局曾经组织过他们这些民办教育从业者去两所学校参观过,大受震撼。
不过路圆满肯定刘秀英没看过两所学校的演出,也不知道怎么做出的对比。
“不错,刘校长,这么有自信,越来越有校长范儿了。”
刘秀英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呵呵笑着说:“都是路老师教得好。”
路圆满有了种见到学生成长的成就感,“好了咱别互夸了,你接着说。”
刘秀英抚了抚纸张上的褶皱,接着说:“我拟了嘉宾名单,路老师你给看看妥当不。”
路圆满接过名单,见上面从上到下写着尚和集团的孟总,徐主任、刘主管,西关村教育局领导、派出所领导,路家河村领导,西关村一小、三小的领导,还有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学生家长代表。
路圆满将名单还给她,“还挺全。”
刘秀英还以为这句也是夸奖,正想让路圆满帮自己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就听路圆满说:“全,未必就合适,你这次的主宾是尚和集团对吧?”
刘秀英点头,说:“是的,他们挺关心咱们学校的,平时都是听我说,我就想着,找个机会给他们展示下,让他们知道钱没白花,对咱们更有信心。”
路圆满点了下头,说:“我建议,别请这么多的人,什么一小三小的领导,且不说请不请得来,请来了做什么,指导工作还是想显摆一下?还有教育局领导,官职不大,官僚作风很强,大道理大口号一套一套的,讲起来没完,你让尚和集团领导来听这些不合适。”
刘秀英觉得路圆满说得很有道理,她光想求好,求全,却忽略了宾客也有主次之分,就拿这位主管他们的教育局领导来说,如果请了他来,肯定以为自己是主宾,一旦没有主宾的待遇,就会得罪他,把他当成主宾吧,他那套作为,有可能招来尚和集团领导的不满。
“那就不请教育局还有一小三小的了,其他人,其他人要请的吧。”
路圆满:“其他人没问题,都不是矫情爱出风头的。”
刘秀英:“听您的,其实吧,我也知道一小三小的校长领导肯定请不来,我就想着以前你提过一嘴,说要是可以跟公立学校结成伙伴关系就好了,我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先在他们那里挂上个号,留个印象。”
公立学校的资源不是青苗小学能比的,不管是排名前几名的一小三小,还是排名靠后的二小,四小。不说别的,就说人家学校丰富的,凝聚着最优秀教师心血的卷子库,练习题库,就是青苗小学望尘莫及的。
青苗小学只有这几个老师,能力又有限,平时给学生们出题要么买现成的卷子回来自己刻,要么是从市面上的教材、习题册里东拼西凑,自然和那些有针对性的卷子不同。
路圆满曾经说过,要是能跟公立学校结成合作伙伴关系,让青苗小学的老师去听听课,从他们那里要来一些卷子就好了。刘秀英把这句记在心里,只是之前一心求生存,求盈利,温饱问题解决了之后开始求成绩,就把路圆满从前说过的话从心里头翻出来。
路圆满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就被刘秀英记住了,她笑了下,说:“你心气还挺高,想找一小三小结对子,还是放弃吧,不知道多少家公立学校在后面排队,轮也轮不到咱们,不如就找刘村小学,木匠营小学之类的学校,别看学校在淀海区排名不算靠前,但那分跟谁比,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只要能给一点实质性的帮助,就够青苗小学受用的。”
刘秀英:“是这个道理,是这个道理!”
刘秀英又把校庆当天具体的流程、安排,每个人的分工任务等等给路圆满详细讲了一遍。
路圆满听着直点头,说:“不错,很详细,计划得也很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