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延年
旁边还坐着个女的,一把鼻涕一把泪,那叫一个惨,说你被车撞了,撞你的人肇事逃逸,这辈子都站不起来。呵呵,我今天这是见证了医学奇迹呗。”
何秀红冷笑连连,气势如虹,压得那人抬着饭盆的手越来越往下低,先前还试图掩饰住自己的心虚,辩解着:“不是,那人不是我……”
奈何何秀红非常确认他就是那名残疾人,任何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狡辩。他左手紧紧握住那根拐杖,防备着人高马大的一家三口,感觉他们要是一起上的话,自己肯定打不过。
“看你静静皱眉叫我胆小鬼……”
悠悠的音乐声从厨传出来,梁咏琪的专辑播放到了第二首,旋律优美,节奏轻快,路圆满不由得“噗”地笑了起来,朝着那名要饭的说:“赶紧走吧,以后记住,绕着我家走!”
那名要饭的似是才想到还有离开这种选项,立时转身,一改刚刚佝偻、老迈,虚弱无力的样子,兔子一般的蹿出去了。
何秀红狠狠地“呸”了一口,说:“算你个兔崽子跑得快,骗人都骗到老娘身上来了!真应该把他堵在家里揍一顿!”
被骗去的一百多块钱无所谓,主要是骗去的同情心,想想就让人呕得慌!
何秀红也就说说气话,犯法的事情她可不干。再说了,干这种坑蒙拐骗的都不是善类,自家在明,人家在暗,要是把人得罪死了,不定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没必要。
所以路圆满轻易就把骗子给放走了,何秀红和路志坚两口子也没阻止。何秀红这会儿放狠话,也不过就是泄泄心中之愤而已。
路圆满安慰着说:“妈您不用生气,换个角度想想,这得多巧啊,他又跑到咱们家里来乞讨,偏偏还被你认出来,这种巧合,也就电视剧敢这么编。这事儿跟谁说,谁不得称奇?”
何秀红听了路圆满的话,倏地笑了,说:“对,闺女,就当花100块钱买了笑料,正好最近没啥新鲜事。”她打定主意,下午就把这件事分享出去,很快就能成为路家河村街头巷尾皆知的趣事异闻,也能警示大家,以后的好心还是谨慎着给,否则啊,伤心又伤钱。
路圆满和何秀红关注点不一样,她记忆中,不光有这样在商场门口要钱的“残疾人”,也有抱着大腿不给钱不肯
走、脏兮兮的孩子们。专挑着脸皮薄、有爱心的年轻人下手,路圆满在燕市师专附近的商圈遭遇过,在语言学院附近,还有很多地方同样遭遇过。
第一次被这些孩子缠上时,她是懵的,甩不开,又不能真的动手打那些孩子,她有种自己被绑架了的感觉,很无奈,僵持了几l分钟她妥协了,给了那些孩子钱。
再之后碰到这种情况,路圆满就先下手为强,瞧见有脏兮兮的孩子跑过来,立刻横眉立目,凶神恶煞一般,把那些孩子们吓唬住,但还是有孩子不惧地扑上来,那她就耗着,这些孩子还得寻找下一个目标,在她身上耗不起,就瞪她一眼,恨恨地离开,那样恶毒的眼神绝对不是一个小孩子能拥有的。
她报过警,可警察也没辙,还善意地提醒她,让她口袋里准备些零钱,说是下回要是被小孩子缠住,多少给点,这些孩子们不光会要钱,还会偷窃。说这些孩子们都是团伙作案,小些的孩子乞讨,大些的孩子偷窃,他们作案时,大人们就在附近偷看着。这些孩子倒不一定是被拐卖的,有的就是自己家的孩子,是家族形式的团伙。
这些孩子都是受过训练的,不怕被抓,警察们从他们身上问不出来原籍家乡,问不出来父母姓甚名谁,得好吃好喝养着,之后被送到福利院去,再然后,这些孩子们就会从福利院逃跑回到父母那边,就像城市的牛皮癣一样,清除不掉。
西关村附近没有这样的团伙,因为西关村治安管理更加严格。却有不少乞讨者,这些乞讨者中有真困难的,也有假装残疾人来骗去同情和钱财的,对于这些人,一般都是送去收容所。
这些人之前归派出所管理,上个月燕市政府率先在西关村试点成立了有行政处罚权的城市管理监察大队,举凡影响城市卫生、风貌的都在他们的管理范围内,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力整顿西关村附近的城市风貌,这种职业乞讨者属于重点整治对象。
路圆满猜测,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让他们这些人从“坐商”变成了“行商”。
这样走街串巷的“行商”,路圆满还就小时候见过,都是讨口吃的,进入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基本就看不见了。街面上那些,十之八九都是职业乞讨者,但,他们包装得太真实、太凄惨,大家伙看着心里头难受,想着万一是真的
呢,给个三毛五毛,一块两块的就是一个馒头,一份面条的钱,便是上当受骗了钱也不多。
不过何秀红女士十块钱十块钱大手笔的给,路圆满是真的没想到。
中午主要是请孟娇月吃饭,但光请她自己,也不合适,路圆满也叫了刘秀英和杨薇薇,不过两人都找了借口没来、孟娇月高高兴兴地来了,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孟娇月揉着肚子,不停地夸赞何秀红女士的厨艺好,可以媲美五星级饭店的大厨,哄得何秀红女士自信心爆棚。
送走孟娇月,何秀红瞧着孟娇月作为礼物带过来的两瓶写满洋文的红酒,笑呵呵地对路圆满说:“闺女,我觉得你那个主意挺好,这两个孩子,一样讨人喜欢!小鑫那孩子下周就回来了吧,这瓶酒就等他来时喝!”
“听您的。”
家里的电话响起,路圆满跑去接电话。
“您说您是哪里?燕市火车站派出所?”
何秀红听着一惊,连忙走过来,等路圆满挂了电话,忙问:“咋回事?”
路圆满迅速整理了下刚刚从电话那头听到的信息,回答说:“没事,是咱们一个租户被派出所的公安同志给……给带去派出所了,放心,他不是犯事了,就是身份证丢了,不记得身份证号码,就把咱们家的电话给了警察同志。”
“谁啊,哪个租户?咱就是个房东,又不是爹妈,核实身份往老家派出所打电话啊,咋让咱们过去?”何秀红不高兴地叫嚷着,外面烈日炎炎,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出去一趟能热死个人,自家所在的路家河算是西四环外,火车站在东二环里,最少得一个小时,自家就收了租房的钱,又没收监护人的钱,凭啥啊!
“3楼,309的边小强。”路圆满说。
何秀红的话语戛然而止。
边小强也是去年中秋节收到过路家月饼的租户之一,在路家住了2年多了。在城中村租着没有厕所的房子,每人有每人的心酸,这个边小强比其他人的遭遇更惨一些。
这孩子父亲是开大卡车拉货的司机,他妈常年跟着一起跑车,虽然辛苦,但赚得多,一家人的生活过得还算富裕。有一年,他爸妈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过了好久之后,才有公安找上门来,说是两人在经过一段偏僻路段时
遭遇了抢劫,边小强的父母拼命反抗,车、货、人都没了。
边小强是老大,家里还有年纪不大的弟妹,这孩子当时正上高一,便辍学,开始当起一家之主。
前年,也就是96年,国家严打,严厉打击车匪路霸,公安抓到了杀害边小强父母的凶手,直接判了死刑,追回了当时那车货物的损失,也进行了民事赔偿。
父母大仇得报,家里也有钱了,边小强用这笔钱给弟妹在老家买了房子,接了爷奶过来照顾弟妹,让他们继续上学,自己却跑来燕市打工。他觉得补偿的那些钱,沾了父母的血,他不想用,买房剩下的钱都被他存起来,准备将来给爷奶养老送终,他自己则用打工赚来的钱供给弟妹们的日常生活。
这两年,边小强在西关村电脑城里打工,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报班学习,准备参加成人高考。
边小强这次回去,是在燕市参加完成人高考后回去的,因着考试要三天的脱产时间,老板没批假,边小强索性辞职了,考完试之后,想着从来了燕市后还没回过老家,正好趁着辞职的空档回去陪着弟妹、爷奶多住几l天,临行之前,专门来家跟何秀红说过。
何秀红一向喜欢礼貌、有感恩之心、又上进的孩子的,对边小强格外照顾,此时听说是边小强,便说道:“估计是怕打到老家派出所,民警们上门去核实情况,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怕吓到,跟着担心,这孩子也是,怎么把身份证给丢了呢!”
路圆满揶揄地笑,觉得她妈看人下菜碟表现得太明显,说道:“您连借口给人孩子找好了。”
何秀红:“这不是借口,不信回头问问边小强,我的猜测准没错。”
路圆满:“那也得先见着边小强再问,您给我把咱家户口本找出来,我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去。”
何秀红连忙去卧室抽屉的柜子里把土黄色牛皮纸的户口本找出来,问:“不用去大队开介绍信?”
路圆满:“不用,说是只要能证明我的身份,回头给他写个担保,确认他是迟小强就行,对了,我记得咱留过那孩子的身份证复印件,您给找找,我一块给带过去。”
趁着找东西的功夫,路圆满给程昱打个电话,告知自己的行程,让他通知小赵过来接自己。本来想直接
给小赵打电话的,但是小赵肯定会跟程昱汇报,程昱就会打电话来关心自己,与其这样,倒不如直接给程昱打个电话更省事。
程昱还想陪她一起去,不过被她坚决拒绝,“就是接个人的事儿,我自己能搞好,你专心工作!”
挂了电话,何秀红把证件都准备好了,感慨着说:“小昱对你啊,真是没得挑!”
路圆满撅撅嘴巴,说:“妈您没觉得他管得太宽了吗?老想知道我在干啥,我去哪儿他都想跟着去。”
何秀红“啧啧”两声,也没拆穿自己闺女看似抱怨实则窃喜的隐秘心态,她也是打年轻走过来的,跟路志坚是自由恋爱,恋人之间那点事儿,她都懂。
燕市火车站派出所在燕市火车站侧面,挨着火车站旅馆,“公安”两个字的牌子很大,远远就能看见。小赵找了车位停好车,跟着路圆满一块下车。
“你在车里等我就行。”
小赵“哦”了一声停住脚步,但想了想又跟上,说:“路姐,我还是跟您一块去吧,万一有啥事还能帮您跑跑腿。”
路圆满笑了下,说:“成,那跟着来吧。”
火车站派出所规模不算小,从院子里头进去,迎面是二层小楼,左右两边各有平房,负责民警在电话里已经告知了路圆满办公室的位置,她便直奔着小楼而去,顺利找到了负责民警。
负责民警很客气,跟她握手,说:“辛苦你跑一趟。”
路圆满把带过来的证件都给民警看了,又说了说自己了解到的边小强的情况。
民警听完后说:“倒是跟他自己说的对上了。”
民警就跟路圆满大概说了说边小强被扣起来的经过。
警察在出站口附近抽查身份证,边小强贼眉鼠眼、躲躲闪闪,不出意料地被警察抽查了,说身份证在火车上丢了,这是犯罪分子惯用的伎俩,就被警察们带到所里详细调查。
边小强很详细地说了自己的信息,在燕市的情况,包括这次回老家的目的等等,但是,他说没记住自己的身份证号,说其他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文件也都跟着身份证一起丢了。这话,越听越像是借口,愈加让公安同志们怀疑他身上有事。警察就提出,让他告知自己的户籍所在地,警察们可以打到当地
派出所,让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去街道,或者直接上门去核实他的身份。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边小强嘴巴跟个蚌壳似的,死活不肯说。后来警察提出折中方案,问他认不认识燕市当地人,可以证明边小强的身份,边小强犹豫很久,提供了房东家的姓名、地址、电话。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听你说了他的经历,我大概明白他不想往老家打电话的原因,也是个苦孩子。”民警理解地说。
路圆满:“给你们添麻烦了,那我这会儿能把他领走不?”
民警:“可以,办个手续就可以走了,你们在这会儿等着,我去把人带回来。”
民警走出办公室,路圆满两个也没好意思在办公室里待着,便退出到门口,不碍事的位置,不一会儿,民警跟边小强一前一后的走进来,民警人高马大,腰板挺直,愈加衬得边小强使劲低着头,垂肩耷背的。
快走到跟前了,边小强才缓慢地抬起头来,一脸愧疚,朝着路圆满说:“小房东,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我,我怕被送到郊县去筛沙子。”
这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这次被带来派出所,给他的煎熬不小,深情颓废,头发蓬乱,青青的胡子茬长出来,脸上零星几l个粉刺,看起来更不像个好人了。
“别说这些了,先跟着公安同志去办手续。”
办好手续,民警跟边小强,说:“你这孩子……你的顾忌可以直接跟我说,咱们民警办案也是注重方式方法的,完全可以在不引起你家人怀疑的情况下去核实你的身份,你非得什么都不说,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不说,你自己在拘留室呆了一宿,幸好你的房东好心,赶过来证明你的身份,不然我真把你拉去筛沙子!”
边小强被说得头越来越低,一言不发。
民警最后叹口气,说:“行了,走了,以后好好生活!”
等坐上了车,边小强还是紧垂着头,不算强壮的身体蜷缩在后座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圆满也没多说什么,其实她心里头有很多话想说的,但憋住了。
民警说的话很对,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法,边小强却把简单事情复杂化了,但这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站在边小强的角度,他最在乎的就是
剩余的家人,不想冒任何一点让他们担心的风险,再加上年纪小、见识浅,似乎也可以理解。
小赵偷偷瞧了瞧副驾驶上路圆满的表情,问道:“路姐,要不要听首歌?”
路圆满瞄了眼置物台上摆放的几l盘磁带,最上面的一盘是张学友的专辑,说:“听张学友的吧。”
小赵答应了一声,利落地将磁带插入播放器里,说:“路姐,你喜欢听谁的歌跟我说,我帮您准备。”
路圆满:“我没特别喜欢的,好听就行。”
小赵按下播放键,张学友的歌声立时在车子里响起来。路圆满往后视镜看一眼,便见边小强的双手双脚在偷偷跟着旋律打拍子。
程昱的电话打过来,小赵连忙将声音调小。
“……事情办好了,正往回返,就是去帮忙证实下身份,又不是保释,不复杂的……好,知道了。”
挂上电话,路圆满嘴角还一直翘着。
小赵正想把音乐声音调大,后座的边小强开口了。
“小房东,对不起,让您跑这一趟,我,我,谢谢您,以后,以后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开口。”这话说到后面,气弱了下去。他还是低着头,微长的头发落下去,挡住多半张脸,只看见微微蠕动的嘴巴。
路圆满转回头来,说:“成,这句谢谢我收下了,以后有事找你,可别催三阻四的。”
边小强连忙抬起拳头,做宣誓状,说:“不会,我肯定不反悔,我说话算说,我发誓。”
路圆满笑了下,说:“成,在车上休息会,还得一个来小时才能到。”
在拘留室里待了一晚上,虽说没戴手铐,也没把他和嫌疑犯们关在一起,给他安排个单间,但是在幽闭的环境之中,他想了很多,想自己过世的父母,想弟妹、爷奶,想害了自己父母的歹人,一时难过,一时欣慰,一时又恨得牙痒痒,想到父母在时的快乐时光,想到得知父母遇害时的悲伤绝望,想到得知凶手被执行枪决时的痛快,想到自己要是一直拧着不肯告诉警察们自己的原籍,真的被送去郊县筛沙子到底值不值……
这一晚上,辗转在窄窄的硬板床上,脑子一刻不得安宁,从凶手伏法后,他已经好久没这么过了。
又就纠
结了许久,边小强将房东的信息给了警察,他知道自己很过分,他不能肯定房东会不会帮助他,但他无比期盼着房东能来。
路圆满并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给后座这个刚满20岁的年轻人带来多么大的帮助。
让他不用在保护家人和解救自己之间做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