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她丝毫不在乎田启泰的心情,即使田启泰也是这场恶作剧里的受害者。田启泰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回想起班花的那个笑,不由地脊背发凉,觉得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她根本不用骂自己,她甚至还笑了一下,可自己却像是被她刺了一刀。自己在她的眼里真的就那么恶心吗?她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扔掉那个和自己的身体有过被动接触的笔袋?洗一洗不就好了吗?
他甚至还厚着脸皮地想要补救,课间的时候他去找她,跟她道歉,说对不起害你损失了一个笔袋,他说要不然你来我家超市,看你喜欢哪个笔袋可以随便挑一个,或者我可赔钱给你。
班花笑着打断他,说不用了,谢谢你。然后就把头埋进了课本里。
又是那么的迫不及待。她从头到脚每个头发丝都写满了“你快点走开,离我远点”的话。
班花是文艺委员,在班里的人缘很好,她这样对田启泰的态度让其他跟班花走得近的女生自然有样学样。田启泰并没有做错什么,少女们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他胖,丑,爱出汗,头发经常油腻腻地贴在泛着油光的脸上,这样就够了。而清爽帅气的少年们为了讨好喜欢的少女,自然会心领神会地去捉弄她们不喜欢的人。
笔袋事件后,班里短暂地流传出一种说法,说田启泰暗恋班花,所以想把自己的气味留在班花天天都会用的东西上。少女们朱唇轻启,议论着这件事,从她们软软的嘴唇里说出来的话,残酷到可以瞬间杀死一个敏感脆弱的人。
自己在不少女生眼里俨然已经成了一个变态,这件事让田启泰想起来就觉得委屈。一个晚自习,他正低着头做一张代数卷子,可安静的教室里突然传来一阵嬉笑,虽然后来他意识到这阵嬉笑与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一个戴着耳机偷听流行歌的同学一不小心跟着哼了一句罢了。可在当下的那一秒里,他还是感觉浑身战栗,他太怕别人是在笑他了。他觉得自己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于是,他没忍住,鼻子一酸,他哭了。
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叫安小寒,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砸在卷子上的眼泪,反而是坐在她前面的唐美静转了过来,她手里握着一包杏肉,看样子原本是要给安小寒的。
她注意到了田启泰在默默地哭,她没有开口,反而是又转回身去,撕下一张纸片,写了些什么,然后又转过来,悄悄地把纸条放在他的跟前。
纸条上写着:“你没事吧?为什么哭?”
田启泰本想写些什么作为回应,可他怕这又是某种自己会被陷害的把戏。他把纸条攥进手里,用衣服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可也许自己是真的伤心了,所以眼泪越流越多。这个时候他看到唐美静放在自己面前的一包纸巾。
他还来不及打开纸巾,就有别的同学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眼泪。有人夸张地问:“哟,憨猪,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不等他说什么,已经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他觉得坐在前面几排的班花和她的那些跟班们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他。不用叫他的真名,只要一说憨猪,肥猪,猪之类的,那就一定是他。
来了,又来了。
他想喊,也想逃,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哭。
这个时候是唐美静替他说的话:“田启泰胃疼,他刚才上晚自习以前就说他胃疼,看样子现在是严重了。”她对田启泰说:“你去医务室看看吧,老忍着也不是办法。”
这下终于找到了逃掉的合理的借口,他赶紧起身,快步从教室离开。
这样的事又发生了几次,纵然自己的心里对唐美静的感激已经上升到了好感,但也断不敢奢望唐美静会对自己有任何同窗情谊外的感情。更何况他也听说了唐美静喜欢的是一班的张东祥。自己和张东祥有着怎样的云泥之别,他不会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对于女生的审美已经变了,那些比唐美静高挑,白皙,五官更美的女孩,有的时候却刻薄尖酸得像个厉鬼。而最可贵的品质是善良,唐美静身上闪耀着的善良,让不是最美的她在自己的目光里熠熠生辉。
有的时候他沉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耳朵里戴着耳机,假装自己在听英语磁带,其实他注意的却是坐在后排的正在讨论班里女生的男生们。有人提到了唐美静,那人说,她脸长得挺可爱,就是身上有点胖,腿也有点粗,如果能再减掉二十斤,那就还不错。
田启泰不动声色,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对唐美静又多了一层亲切。他希望唐美静能变得更胖,那样他们就能够更加的同病相怜。可他又怕唐美静如果真的更胖,会沦落到自己这样的境地,阴沟底下的滋味并不好受,他一个男生都快承受不住,更别提一个女孩子了。而且,如果她真的到了这样的地步,那也会丧失掉为自己辩白的能力,也再也没有力气去表达善良。他需要唐美静的善良。
他在黑夜里想起唐美静的笑,想起她鼓励自己的话。他曾经在某次课间闲聊的时候,在说起外号这个话题的时候丧气地对唐美静说,别人叫我猪头,肥仔,也有人叫我熊的。唐美静说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猪其实是很聪明的动物,智商比很多其他动物都高,至于熊嘛,熊也是很可爱的,要不然为什么很多公仔都是毛毛熊呢?她笑着问,那我以后如果叫你小熊,你不生气吧?
他知道她只是在安慰自己,可她的口气很真诚,笑容也很真诚,他摇了摇头,在那笑里微微发愣。
也就是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真正地在心里爱上了唐美静。她有的时候会调皮地转过身来,塞几包小零食给安小寒和他。那些东西他都舍不得当场吃掉,都攒起来,放在一个盒子里,每次被人奚落,被人欺负之后,他都会默默地打开一包小零食,细嚼慢咽地,如服食疗伤丹丸一样地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吃掉。
唐美静被张东祥拒绝了以后,他竟然还想过要去替唐美静找张东祥。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的主意有多荒诞。他和张东祥同是各自班里的化学课代表,因为是同一个化学老师,所以彼此都认识。有的时候他很想跟张东祥聊聊唐美静,他想告诉张东祥,唐美静身上有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见的好。
高考过后,他失去了唐美静的消息,整个暑假里,唐家都没有人,他上了大一,魏湖大学里有不少漂亮的女生,她们中的很多人对自己也很友好,可再也没有谁会歪着头叫自己小熊了。
大二的时候,已经瘦了不少的他开始积极地打听唐美静的联系方式。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了正式追求她的勇气和自信。他不确定高考后唐美静到底去了哪里,于是寄了很多封信到唐家的家属院。后来他在大二的寒假里在街上偶遇了张东祥,两个人聊起来他才知道唐美静原来去了南中科技大学。
他寄到南中科技大学的信被退了回来,寄到唐家的信也没有回音。这让他丧气不已。直到某一天的晚上,他在宿舍里接到了唐美静打来的电话。唐美静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在南中科技大学的舍友都很不好相处,自己正在想办法换宿舍,所以暂时没有办法让他把信寄到学校来,宿舍里的电话号码也不能给他,因为怕自己会被人捉弄。她说自己已经加了他的 QQ 号,以后他们就上网联系。挂电话之前,她说谢谢你给我写了那么多的信,现在离开川江那么远,我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挺想念川江的,也想念以前的同学。
他挂了电话,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了一片云上,整个人都要轻快地飘起来。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去了网吧,果然看到 QQ 里闪烁着黑色长发头像的唐美静,他点了通过申请,然后忍不住地在 QQ 里为她留言:“唐美静,我喜欢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对我笑,我就喜欢你了。”
从点下发送键的那一秒开始,他就心神不宁地等着那边的回复,可唐美静的头像一直没有再闪烁,看她的 QQ 签名也和上次看到的是同一个,那么,她会不会压根还没有看到?
他搬着指头算着离放暑假还剩几天,一回到川江,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唐美静。他在心里排练了好多次,那些告白的话,他要看着唐美静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再讲给她听。
可唐妈妈告诉她唐美静要到几天后才会回川江。他只能耐心地等。他一边告诫自己,别太过分,别把自己搞的像个可怕的跟踪狂,可另一边,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的火焰,每天都站在唐家家属院的对面的一棵树后面,期盼能见到她。
终于见到她出现的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惊艳了,大学两年间,变好的并不仅仅是自己,他把这看成是一种命运般的默契。他向她招招手,可她没看见。他还没来得及叫她的名字,她就上了路边的一辆出租车。他只能也赶紧招手拦下一辆紧紧跟着。
她在文化宫门前下了车,然后紧张地左顾右盼,又从包里掏出镜子来检查自己的妆容和牙齿。她是在等人吗?自己并没有和她提前约好,她是不可能在等自己的。
果然,没过一会,那个男人出现了。他绅士地为她开车门,然后再小跑地从车前绕回到驾驶室。一踩油门,豪车很快在路的尽头消失。田启泰咬着后槽牙沮丧地走到路边,他没看清那个男人的五官,但记住了车的样子和车牌号的最后几位。
火还在烧,只是那个时候的他尚且不知道,火很快会被水取代。火烧东西,东西烧成了灰烬,火也就跟着灭了,只有水,高高低低,蜿蜒流转,变成云,变成雾,变成雨,再落下来,汇流成河,永不停歇。
那个夏天,唐美静,以及在那之后的种种最终会在他今后的人生里变成一条湍急幽深的黑暗长河,水波翻滚,带着惆怅又腐烂的腥臭味,载着他一起漂向下游。
第64章 .
“我是在那年的七月底知道她出事的,当时以为她就是出了车祸。那个时候我家已经买了电脑装了宽带,我天天上网,QQ 二十四小时都上线,为的就是她一上线就可以看到我亮着的头像,可等了好久就是一直都等不来她的消息。我去她家找她,找了好几次家里都没人,后来跟门卫打听才知道,说是唐美静出车祸了,还挺严重,现在人还在市三医院住着。
我当时就懵了,本来以为唐美静是故意不理我,其实她是身不由己,我又释然又觉得自己太小心眼,同时又担心得不行,我立刻打车到三医院去看她,当时不知道她具体的情况,以为她就是被撞断了胳膊撞断了腿,我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情况就是要截肢。我在医院外面的商店里买了花,买了果篮,到了医院,打听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对了地方,结果我看到的唐美静却让我大吃一惊。她的头发被剃光,脑袋上包着纱布,全身插着管子,我在病房外面的走廊里遇见了唐美静的妈妈,我问她唐美静怎么会出了车祸,是什么时候,哪一天的事?唐阿姨看起来也是神情憔悴,她说肇事司机还没有抓住。她给我说的日期就是我跟着唐美静一路去了文化宫的那一天。我又问,那是她过马路的时候被撞的,还是怎么回事。她说是小静不知道和谁约好出去玩,应该是网友之类的,结果人家来接她,一起开车出城,就出了事,应该是小静那一边的车门没关紧,她也没有系安全带,然后高速转弯的时候小静就被甩出去,全身撞到石头上了。后来那司机报警了以后自己也逃了。我当时听完,立刻就想起了我那天见到的那个为唐美静开车门的高个子男人。我当时就告诉唐阿姨,说我看见那个人的车的样子还有车牌号后面的几位了。我当时想着是要为抓捕肇事司机提供线索,可唐阿姨听了也只是木然地点头,并没有我期盼中的那种激动。
我把果篮和花交给她,问她我能不能进病房里看一看唐美静。她同意了。我进去,唐美静的眼睛闭着,我也弄不清楚她是睡着了还是在昏迷。我在她的病床边只站了一小会就不得不赶紧出去,因为这和我想象中她出事的样子太不一样了,对我的冲击太大,我根本就无法接受,我怕我自己会失态。
唐阿姨跟着我出来,说她很感激我来看小静,只是小静现在需要养伤,等小静康复出院了,她会提醒小静和我主动联系的。
她的话外之意我当然能明白,我想唐阿姨也是明白我对唐美静的心的。但当下最要紧的就是让唐美静恢复健康,没有这个,其他什么都免谈。所以我点点头,说我会等。她点点头,回到了病房。
我昏昏沉沉地沿着走廊慢慢走,觉得天花板在我头上转。我靠着离护士台不远的一根柱子喘气,结果就听见护士台后面有两个护士在小声议论 516 病房里的病人。一个说真不明白 516 的来头,贾主任那么上心,每天都亲自来查房,另一个说,是啊,明明是刀伤,连我都看的出来,还非说是车祸,结果应该是又来了一个年长一点的护士,她呵斥她们,让她们赶紧闭嘴,又嘱咐她们少说话,多做事,管好自己的嘴。然后那两个小护士就不再说话了。
我从她们身边走过,坐电梯到了一楼,然后离开。她们不知道我刚从 516 病房里出来。
那个夏天我过得痛苦极了,我自然没能等来唐美静的回复,我每天都买报纸,看本地新闻,看有没有什么逃逸了的肇事司机被抓住了之类的新闻,结果什么都没有。我又开始了暴食,等到我回到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又胖了十几斤。
我们宿舍里每天晚上熄灯以后都要开卧谈会,最主要的就是谈论女生,谈论性。宿舍里八个人里,当时就只剩下了我和另外一个男生还是处男。而那个处男也在大三一开学就泡上了一个大一的学妹,然后那年的十一长假两个人一起去旅游,就顺理成章地摆脱了处男之身。然后就只剩下了我一个。我苦闷极了,我跟宿舍里的人说过唐美静,但她出事的事我没说。不过他们看我的精神状态,也猜出来了我暑假里要去追求她的事没成。所以他们就怂恿我赶紧转移目标,同年级的女生不行的话,还有大一大二的学妹。有人甚至还给我撮合了一个,我和那女孩出去玩了两次,那女孩人很好,很实在,出去吃饭坚持自己要付她那份的钱,后来她明确的告诉我,她对我不来电。她说她不是美女,我也不是帅哥,但我们两个都会变得更好,也会找到更合适的人。
那件事以后我彻底消沉了下来,阴郁到我们宿舍里的人跟我说话都要小心翼翼的。那段时间我的状态真的特别差,上课也听不进去,后来期末考试还挂了两门课。那年寒假,我只在川江待了两个星期就离开了,在那之前我曾经挺看重自己的第一次的,觉得应该给个特别的人,我们宿舍里的人还笑我,说我怎么像个娘儿们一样。结果那年春节过后,我坐火车回魏湖,刚一出火车站我就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打了小卡片上的号码。对方问我要怎么样的,我说脸圆爱笑的。完事以后我又多给了那女孩一百块钱,我让她先别着急走,让她就光着身子让我抱着躺一会。当时的自己需要很多,不仅需要安全感,需要宁静,我也需要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姑娘,皮贴皮,肉贴肉的让我感到她的心跳,她全身的经络在汩汩流淌。
后来,我麻木地回到学校,每天带着丧期将至的心情过日子,浑浑噩噩地过完了剩下的大学时光。然后我离开魏湖,去了春尾,我也有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恋情,但我压根不敢给对方任何承诺,也从未交付过自己的真心,我和那些姑娘们交往,完全就是因为自己承受不住肉体上的孤独。后来我连和女孩出去吃饭,假装对她说的话感兴趣的耐心也没有了,孤独的时候我只想快点扒开谁的衣服。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自己下流,可同时又觉得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已经算是个没有人格没有心肝的人了,那我为什么不今朝有酒今朝醉呢?
我时不时也会想起唐美静,刚有微信那会,我被一个高中同学拽进了一个微信群里,里面都是以前班上的同学,里面没有唐美静,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群里的人有的来了又走,可总是能听到一点消息,就两个人他们一直联系不上,一个是唐美静,一个是安小寒。
当时我已经知道唐家早就搬到别处去了,我打听过,听到过几个大同小异的版本,反正就是唐家很不好,唐美静很不好。我并没能在她变得不好之前为她做点什么,但在她变得不好之后,我所做的,我只能说都是天意。
我对唐美静的感情就像是被树脂封印起来的琥珀,琥珀里是 99 年春节前,我对她纯洁的爱意,琥珀外面是那个冬天之后我要独自面对的人生。我珍惜着那个琥珀,时不时就向里面看一眼。我觉得唐美静沉睡的灵魂被封印在那里面,而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怀揣着那个琥珀,与她意识相通。高级的感情,最终形成精神和意识,我们两个人的肉身虽然不能夜夜相守,但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早已经升华成了灵魂伴侣,我们意志相通,那个被封印起来的,她的灵魂无所不知,她明白我为她做过的一切,付出的一切,她在遥远的 99 年以前对我微笑,为我热泪盈眶。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
直到今年,我意识到了自己身体上的变化。独自去了一次医院,才被诊断是性病,医生说不能根治,只能服药外加定期激光治疗。我想了想,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去放纵时埋下的祸根。我也把它当成是来自上天的一种提示,我必须要回归本心,必须要去做点什么,才能洗刷掉我身上的脏东西。
我回想起那些跟我有过关系的女人们,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有唐美静的影子,有的是五官里的某一处,有的是笑起来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种感觉。我不得不承认,我终其一生,都忘不了她。虽然我清楚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可我还是决定回去面对她。
为了打听到她的下落,我花了不少功夫也花了不少钱。然后,我辞了工作,回了川江。我每次为她擦身,为她清洗污秽,我觉得自己就干净了一点。我也终于完成了我没能在九八年的夏天完成的事,那就是,亲口向她告白,我告诉她,我喜欢她,我会永远喜欢她,从第一次看到她对我笑开始,直到现在,我依旧喜欢她。我觉得她在琥珀深处的灵魂一定也感知到了,她有点诧异地望着我,还伸手摸我的脸,我为她唱《今夜你会不会来》,她还叫我小熊。我摸着她额头至头皮深处的疤,我知道,她的伤痕里有我,我的伤痕里也有她。”
“我很感激你能对我说这些,唐美静虽然不能开口说些什么,但就像你说的,她的灵魂对此也是有所感知的。”于建新在久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
“现在,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我希望你能带我回到一九九九年的春节,回到出事的那一天,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那里去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田启泰惨淡地笑了笑,“我说过的,是天意,真的,一切就是天意。”
他问小刘要了一根烟,吸了几口,在讲述之前,他慢悠悠地在烟雾里闭上了眼睛。
第65章 .
“直到我那天惊慌失措地从那个小区跑出来,我都不知道那家人其实姓姜。
那个寒假,我一回到家里,我爸就围着我转,说我怎么又胖了,还笑我脸上长了几个痘,又过来揉我的头发,说我是不是学港台歌星,留这么长的头发,为了追女孩子。我当时听了心里就烦躁的不行。我爸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还在那继续给我传授勾女大法,说对付女孩子要出手大方,要甜言蜜语,必要的时候死缠烂打也是可以的。他一点也不能理解我的苦闷,反而在那边喋喋不休。我妈没那么烦,但一开口也就是问我饿不饿,想不想吃这个想不想吃那个。我心里孤独的不行,却连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都不行。我的心里一点也没有要过节的欢快情绪,看天都是黑色的,看到路边的垃圾桶都烦躁地想要踹上几脚。
大年三十那一天,我家的超市还开了半天的门,超市里当收银台的桌子前几天才刚换过,换下来的这个又破又旧,白送都没人要。我爸叮叮当当地拿斧头劈了,说等过完年送给隔壁小吃店让他们支铁锅炸油条的时候当柴火用。他在店门口弄这么一大摊子,完了就让我收拾。我找了个纸箱子,把木条都装了进去,斧子也放了进去。然后就把纸箱子抱着放到了超市后面的储物区。
那天也是奇怪,就是在关门前的十分钟,苏阿姨进来了。我妈跟我提过苏阿姨,说她常来,不过买东西的时候不多,倒是来打长途电话打的比较勤。我对她了解不多,就知道她在附近的某个人家里当保姆,其实离她更近的地方也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但她就是喜欢来我家,因为她老家和我姥姥家是一个乡的,我妈还能跟她讲几句家乡话,她应该是就图这个所以常来我们家里。
我妈问她过年怎么也不回家,她说今年不回了,家里老院子都长了草,回去也来不及收拾,而且女儿嫁了人,也在公婆家过年,她去了也是给女儿添乱。我当时在一旁翻报纸,听她和我妈两个人用她老家的家乡话闲聊,我妈问她雇主一家对她怎么样,她说还行吧,老板家这半年来事情也多,她有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的。我妈问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说老板儿子把人家小姑娘给害了。说是谈恋爱结果把人家弄了个半死。我妈还问那怎么办,要去吃牢饭了,苏阿姨反而带着与有荣焉的神情继续说,哪有,我们老板能量大,钱是花出去了不少,但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当然还是要保住了。她又说,老板家的公子长得一表人才,家里又有钱,估计就是哪个不自量力的小姑娘不自爱地扑上来,所以吃了亏。受一次伤也好,才能教训,以后才能学会安分守己。
她笑嘻嘻地跟我妈聊,看我坐在旁边对她们说的话没有反应,以为我听不懂她们说的方言,其实我是听懂了的,但当时压根没有想到她说的就是唐美静。她出门离开的时候我还听见她对我妈说,你家肯定伙食好,你也会喂孩子,你看你家儿子被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一脸福相,肯定像弥勒佛一样有福气。
我当时心里就气得不行,她走了以后我腾的一声站起来,把卷帘门拉上,我妈知道我听懂了苏阿姨说的话,也知道我肯定是不高兴了,还在那帮她找补,说人家也没有别的意思,人家说你有福气你还不高兴之类的。我关上大门以后就直接回到后面屋里去了,直到要吃年夜饭的时候才不得不出来。
吃饭的时候我爸我妈看春节联欢晚会,我觉得一切都无聊透顶,他们看小品的时候笑的死去活来我也觉得很荒谬,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笑的。那天晚上我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我故意睡到中午才起床,我爸又开始唠叨,说让我换新衣服,新的一年要有新气象,他让我穿红色的衣服我偏偏换了一身黑色,他想继续念叨我,我妈又赶紧在一旁打圆场,把他拉去厨房里帮忙。
后来吃晚饭的时候我爸一直忙着打电话接电话,都是互相拜年的。有一个电话是隔壁开小吃店的那家人打的,我爸挂了电话以后说哎呀人家过了年以后就不回来这里开店了,说是老家县里有个机会,就留在老家了,还让他帮忙把旁边的店面给转让出去。我爸摸着头说那昨天劈柴白劈了。让我把那东西都扔了。
我站起来准备去扔,我爸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今年是大年初一不能扫地不能扔垃圾,要不然新的一年会破财的。他不让我干什么我偏干,我放下筷子就出了门,找到昨天的那个纸箱子,抱起来我就出了门。
离我家大概五十米远有一个垃圾台,我把纸箱子放下,这才意识到了那把短斧还在里面。我把短斧从纸箱子里拿了出来,为了不引人误会,我就把斧子藏进了外套里。
街上到处都是神情欢快的人们,我觉得过年就是这样,总是能给人一种幻觉,觉得好像只要新的一年来到了,一切都会好的。我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我不想回家,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附近漫无目的地乱转,结果我竟然看到了苏阿姨。她和停在路边的一辆车里的什么人在说话。
我打量了那辆车一眼,然后心里咯噔一下,竟然就是那辆我见过的载唐美静的车。我凑近了一点,听见苏阿姨说:“好的,我知道了,您先回去,我马上就回家。”
我一路跟着她,看她进了那个小区,又看着她进了那栋楼。在那栋楼下,就停着那辆我见过的车。
我心神不宁地在附近来回踱步,那个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我想起她跟我妈闲聊时说过的话,心里越发觉得她说的就是唐美静。如果是的话,那么那个害唐美静的男人现在就在那栋楼里。
我跑回家里,我爸妈在看电视里播的贺岁片,又是笑得合不拢嘴。我从超市里抱了一箱子牛奶,就又出了门,我找到了那个小区,保安见我手里拿着东西,以为我是来串门走亲戚的,问也没问就让我进了门。他不知道,那个短斧还在我裤腰里别着。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干嘛,是去和那个男人当面对质吗?对质了以后又能怎么样,打他一顿,然后呢?
这些我当时都没想,就是想去找那个人,看看他长什么样。我喜欢唐美静却得不到她,而这个男的那么轻易地就可以让唐美静为他神情激动地检查妆容,就连上车的时候,脸上也是娇羞又受宠若惊的表情。他毫不费力地得到她的心,然后又彻底地毁了她。毁了她以后,他似乎还拿捏着唐家,让他们没办法去报警,只能用出车祸来搪塞。就连家里的保姆,都可以面带鄙夷地评论她,羞辱她。
我在那个单元楼里挨家挨户地敲门,也许真的是天意,第一户来开门的人家就是苏阿姨的雇主家。来开门的就是苏阿姨,她见到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于是开口就叫我小胖。‘哟,小胖,你怎么来了。’她说。她看我手里抱着牛奶,也不问缘由,就直接接过去,然后小跑放进了厨房。我听见屋里有男人的声音,那人问,‘是谁呀?’苏阿姨说,‘超市来送货的小胖子。’就在那一刻,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怒火中烧,也许是她的语调,也许是她说话的内容,也许两者都有,反正我气急了,我深呼吸了好几口,还不等我说什么,原先别在裤腰的短斧突然掉了出来。
我和她都被斧子撞击地面的声音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楚掉在地上的东西是斧子的时候,她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同时想要关门。我想都没想,捡起斧头对着她的头就来了一下。那一刻,一种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着我,我砍她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害怕,但其实没有,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砍出去了那一斧,心中了无惧意。我砍的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个灰蒙蒙的冬天,父母的不理解,我的孤独,路人脸上让我恼火的喜色,以及每次我想起唐美静时都不得不同时想起来的,我被人欺负被人孤立的日子。
苏阿姨叫了一声,就倒了下去。我进门,然后再把我身后的门关上。我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左边的客厅里,一个一脸诧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望着我。茶几上放着一个空了的咖啡杯,他抓起杯子就向我扔了过来,一边扔一边骂,说是不是姓赵的那个瘪三让你来的,又问我姓赵的在哪里,说要弄死我。他扔得挺准,咖啡杯砸到头上,还真的有点疼。我本来有点恢复的理智被他这么一砸又给砸散了,我抡起斧子就砍了他,我忘了砍了他几斧了,反正第一斧是砍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疼得嗷嗷叫,终于开始求饶,说我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我今天留他一条命。但他刚才还说要弄死我,这个时候我头顶也开始流血,血流到我眼睛里,我用衣服袖子擦了一把,把斧头从他肩膀里头拔出来,他正捂着肩膀往外面跑,我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来了一下。
他家那个女的是最难弄的,一直在尖叫,像个圆滚滚的皮球一样一边跑一边叫。我其实没想杀她,我就是想让她别叫了,我砍了她几下,但是没砍实,应该就是划伤了她,她越流血,叫的越凶,我心里也是恼火得很。我逮着机会,给了她后背一斧,她倒在地上,终于不叫了,也不动弹了。
我以为家里就这么三个人,结果我一回头,就看见一间屋子外面站着那个高高大大的男人。我和他对视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肯定就是这个男人。而他看我的眼神也表明,他也在猜到了我今天其实是来找他的。他一开始想退回到屋里去,但还没来得及关门就被我一脚给踹开了。我抡着斧子对他乱砍,反正哪个部位离我最近我就砍哪里。我应该是砍到了他的胳膊也砍到了他的手,他哀嚎着往外面跑,期间踹了我两脚,一脚正踹到我腿膝盖上。越疼我就越愤怒,我当时就是一心想要弄死他,虽然那个时候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后来他把盆栽扒拉倒,茶几也碰翻了,我也跟着摔了一跤,但后来我还是给他扎扎实实地在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他就终于倒了,不动了,但嘴里还哼哼。我把他翻过来,他眼睛一直盯着我看,我问他为什么要害唐美静,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笑容,就是那种花花公子看屌丝时的轻蔑的笑容。那种笑容我看的太多了,我太明白那笑容背后的含义了。不就是说,你求而不得的女人却是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你接近她们就是亵渎,而我不管怎么玩她们,在她们看来都是美好的临幸。
我看够了那个笑容,看够了那张脸,我要毁了它们,我要把它们砸得稀巴烂。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以后,我去卫生间里找了一条毛巾,把头上流血的地方擦干净。那条毛巾被我带走,一直带到了魏湖,扔在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箱里。
斧子我也洗干净,又回到扔纸箱子的那个垃圾台,把斧子放进了纸箱子里。第二天我再去看,那个箱子已经不见了。我爸还因为我不小心把斧子也一起扔了骂了我一顿,我就听着,没有还嘴。脑袋上的伤我告诉他们是我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在马路牙子上磕的,他们也看到了我青紫的腿膝盖,所以就以为我真的是摔了一跤。衣服我脱了放进洗衣机里洗了,他们也看见了上面有血,但就以为是我额头上的血滴到衣服上了,再加上衣服是黑色,所以别的血迹他们一时间也没看清楚。
我大哭了一场,我躲在厕所里,在镜子里看着自己,我似乎好像还是原来的那个我,没有变成青面獠牙的怪物,可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生活了。
第二天街上就出现了呼啸而过的警车,新闻里也播了,我这才知道那家人姓姜。我妈还难过了好半天,说苏姐竟然就这样让人给杀了。当时我就坐在她旁边端着碗吃饭,她完全没有意识到电视新闻里满城通缉的那个人就是我。
我妈看到新闻说希望广大居民踊跃提供线索,还说要去打电话,我爸呵斥住了她,让她少给自己找事,又问她你就是去找警察,你能给警察提供什么线索?你到时候说她老上咱家来打电话,好嘛,警察来查,好几辆警车往咱门口一停,那谁还敢上咱家来买东西?又说,她就是一个保姆,就是仇家寻仇肯定也是冲着那个老板,怎么可能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就是倒霉,碰巧在那给遇上了……”
“那我问你,你当时进门的时候,家里有狗吗?有没有听见狗叫声?”
“没有。”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屋子里的地板上有大面积的,不是你弄出来的血迹?”
“我不知道,当时我脑子昏昏沉沉的,就算有,我也不确定是事先就在那里的,还是那几个人留下的。反正我离开的时候,屋子里到处都是血。”
“那你有没有往姜鹏的手里放什么东西?”
“没有。”
“你确定?”
“他当时已经血肉模糊了,我一眼都不敢再多看。所以我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