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一星期。
一星期前,林誉之应当还在外地。龙娇捏着那几张纸,捏出哗哗啦啦的声音,不好听,吵耳朵。不想再看了, 她把那几页纸也丢下。
林誉之说:“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您担心, 万一哪天,我和格格分手,两个人相处尴尬, 也担心,到时候邻居和熟悉的人指指点点, 怕格格成为他们饭前餐后的谈资。”
龙娇说:“你应该比我清楚。”
林誉之当然清楚。
私生子这个头衔,他背负了这么多年。往前看十几、二十几年,那时候的思想可比如今要封闭得多, 林誉之看到的、听到的,不比龙娇更少。
“我知道这些, 所以不愿意再让格格重蹈覆辙, ”林誉之端正地坐着, 理智地同龙娇分析,“首先,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家,现在和格格产生感情属于顺其自然。我们两个人青梅竹马,从青春期到现在,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而今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我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不是纯粹的兄妹情了,也是我,情不自禁对她展开了追求。”
龙娇说:“别拿这些话来糊弄我,我不是你老师,没那个闲心听你做报告。”
“您最大的担心就是’分手后’该怎么办,我想了很久,该怎么让您消除这个疑虑,在这种事情上,行动往往比语言更具备说服力,所以,我已经为我和格格的结婚做好了充分准备,只要她答应,我就能立刻和她组成新的家庭。”
龙娇说:“结婚又不是不能离,都现代社会了,你这样不能说服我。”
她那压下去的烦躁又隐隐冒出了头,字字用力:“结婚不是万金油,万一格格还没做好准备呢?你只说你喜欢她,那她——”
龙娇不说了,这话有挑拨离间的嫌疑,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想破坏儿女在彼此眼中的形象。
不喜欢不赞同不接受是一回事,两头说坏话又是另外一件事。誉之和格格都是好孩子,好到龙娇连一句重话都不忍心说,只直戳戳地看着林誉之。
“万一格格和我走不到结婚这一步,也是我不够好,”林誉之轻声,“所以我也做好了准备,她现在在这边工作上班,少回家,也和家里面的亲戚邻居来往不多。如果您不介意,在您愿意将我以格格男友、您未来女婿的身份介绍给其他人之前,我心甘情愿地愿意为这段感情保守秘密。”
龙娇听得脑子都晃了一下,捋清楚后,她定定神,未置可否:“这也算不了什么。”
“格格的工作在这里,她喜欢这里的生活,将来也并不一定要回家;我可以将现在这套房子转赠给格格,当做她在这里安家立业的落脚所,”林誉之说,“这件事我一直想做,但还没来得及讲。”
龙娇不说话,手指抠了一下桌面。
“您和爸都退休了,也可以在这里长住,陪着她,”林誉之说,“熟悉的城市里流言多,那就避开流言蜚语。”
龙娇说:“你这样做,和那些劝人私奔、远走他乡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远走他乡,”林誉之说,“这里有你们,有她的朋友,她爱的事业,这可以是她的第二个家。”
龙娇说:“格格不会接受。”
“我知道,所以,您和爸愿意接受吗?”林誉之颔首,他说,“这个房子,也可以转到您的名下。”
龙娇哑口无言。
“我和您说这些,做这些,只想请您放心,”林誉之说,“放心地允许我和格格恋爱,请您给我一次能够堂堂正正牵她手的机会。”
龙娇不言语。
林誉之缓缓地说:“格格这些年,一直过得不开心。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到,她——”
他停下,半晌,还是决定不把这种事讲出。
而龙娇沉默一阵,问出声:“奥沙西泮,你知道这个药是治什么的吗?”
林誉之说:“主要用来短期缓解焦虑,或者治疗精神抑郁。”
龙娇长久地依靠着椅子,好久,她双手捂住脸:“那你知道格格前段时间一直在吃这个药吗?”
……
林格昨天又惊又慌,早晨醒得也晚,一看时间,已经十点多,惊得她急急下床,拖鞋穿反了,也没功夫去换,直直奔跑出去。
林誉之不在,林臣儒也不在,只有龙娇一个人,在低头剥橘子。
龙娇剥下的白色丝络都盛在一个干净的白色小瓷碟中,堆成一个精巧的小山,像落了满山的白梅。
林格问:“爸呢?”
龙娇说:“出去散步了。”
林格两只手交握,攥在一起,用力地缠了缠:“林誉之呢?”
龙娇头也不抬:“我让他先走了。”
“走?”林格惊愕,“这里是他家,他能走到哪里去?他去哪儿了?”
她掏出手机,要打电话,被龙娇劈手夺过。
林格叫:“妈。”
“现在知道我是你妈了,”龙娇说,“这么大事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林誉之追你你就答应啊?你是觉得妈妈介绍的人配不上你,还是觉得天底下就林誉之好啊?”
林格不知林誉之怎么讲的,她缩了缩头,把“追求刺激”咽下肚,中规中矩答:“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非他不可。”
龙娇说:“我看你是非想死不可。”
骂归骂,感情归感情。龙娇不提林誉之,只要林格陪她下楼去散散步,不用去远地方,就在小区中转悠转悠,外面是晴好的天,龙娇病了这么久,苍白的脸被太阳一照,也浮出了健康的颜色。
林格没办法打电话,手机在龙娇身上,妈不给,她也没法子,只闷头陪妈妈走了一圈,听龙娇心酸地讲过往的事。
讲怀林格的时候辛苦,营养品吃得少,只顾着赚钱养家,林格还是早产下来的孩子,提前了一个多月,在医院住了几天,花掉了夫妻俩大半年的钱,好不容易保下命;讲计划生育严格,龙娇不想丢工作,身体又不好,上环后一直痛,一直流血,林臣儒心疼老婆,主动提出去做结扎,被邻居笑话了大半年;讲林格小时候爱喝高乐高,一罐又一罐地喝,喝得林臣儒烟酒都不沾,省下钱给女儿买……
林格默默地听着,手机也不要了,寒风凛凛,她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像昔日的林誉之对她一样,把这个围巾给妈妈围上。
龙娇眯着眼睛看她,风太冷,吹睫毛,吹得眼睛都发痛:“我一开始不喜欢誉之这孩子,感觉他心机太重,做什么都有目的性。后来发觉,他人心眼不坏,你爸蹲监狱那些年,家里面也都是他忙前忙后……要他和你一样,傻呵呵的,没点心眼,咱们娘仨的日子怕是要更难。”
林格说:“他没做过对我们不好的事。”
“是,但我还想不开,”龙娇往下拉了拉围巾,女儿系得太结实,她得给自己松口气,冬日的寒气也未必是坏事,至少能令龙娇头脑清醒许多,“就像我不可能、也没办法再阻止你和誉之在一起,但我还是想不开。”
林格叫:“妈。”
“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在这边住了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龙娇说,“家里面没人住,时间一长就该坏了,屋子都要人气养着,不然会越来越旧,也容易积灰,我得回去收拾收拾。”
林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爸跟着誉之学怎么在网上订机票,买了大后天的票,中午十二点起飞,”龙娇说,“别留我,格格,大城市虽然好,但我住不习惯,心里面总不踏实。”
林格怔怔看着母亲:“你是生我们气了吗?”
“是生气了,但也知道不能怪你们俩这可怜孩子……”龙娇扭头,“气归气,话可得说好了。”
林格说:“什么?”
“今年过年一定得回家,”龙娇捏了捏她的脸,嘴张了又闭,最后轻轻落下一句,“你要回来,誉之也得回来。”
林格鼻子一酸:“妈。”
“哭什么?没出息,”龙娇说,“怎么越大越爱哭了?别哭了,大冬天哭鼻子,也不怕冻出鼻涕——回头看看,你哥在后面跟一路了,你再哭,他就该过来了。”
林格愣住,转头看,身后约五十米处,站着熟悉的身影。
“过去吧, ”龙娇说,“以后别喊哥了,我听着怪别扭的。”
她叹气,似自言自语,又如自我开解:“算了,就当是给你的童养夫了。”
第91章 结局(下) 永远阳光下
给我的女儿:
上次给你写信, 还是在你六岁的时候,你回家告诉我,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是让家长和孩子互相写一封信。
你的爸爸不擅长用纸笔交流, 坐在书桌前, 半个小时憋出了五个字,就是’给我的女儿’,我看不下去,顺着往下随便写了一封,应付差事。
我没想到,现在退休后,我会顺着当初的六个字,再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现在还记得你给我写的那封信, 两张纸, 一张画着房子和四个小人, 另一张是你的注解。你说你想要一个哥哥,想要和爸爸妈妈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我和你爸笑了你好久,因为你太可爱了, 可爱得会冒出’爸爸妈妈为我生下一个哥哥’这种念头,也可爱到会想要永远地在一起。
现在, 你的愿望可以轻易地实现,而我却开始犹豫。
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恶人,一个自认为做好事的坏人。从生病之后,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变坏,跑步时候的肺疼, 喉咙里常有的血味儿和积压的痰, 我看着自己开始大量地长出白发, 眼角的皱纹,越来越难以弯下去的腰和每次挺直都像铁板的背。
我老了。
老到很难陪伴我的女儿继续生活,老到几乎不可能看着我的女儿再变老。
我应该永远都看不到你衰老的样子。
这种惶恐让我急切地做了不少错事,比如催着你相亲,催着你结婚,催着你生孩子。因为我想要尽可能多地参与到你的人生历程中,也尽可能地希望你,我的女儿,在我死后也能够迅速地调整好心态。
我不想看你一个人孤零零,而一个好的伴侣或家庭能够帮助你尽快地恢复。
那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也差不多,不过我想得更开,我在想,人并非一定要组建家庭,也不一定要有伴侣。你还有爸爸,有哥哥,还有好朋友,他们都可以帮助你重新快乐,哪怕你失去了我。
现在,你的哥哥已经不仅仅是“哥哥”。
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茫然,我担心你们之间这种不同寻常关系带来的隐患,我担心你们会因此被诟病,我担心……
别人当然可以说无所谓,包括你那个爸爸,闷着头和我说,誉之是个好孩子,挑不出什么错误的好孩子。
可我是你的妈妈。
你是我的肉,我的宝宝,我的宝贝,在我肚子里还没有呆到足月就匆匆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可怜,我的……我的孩子。
我第一次做妈妈,很多事情上都没有经验,包括身为妈妈,如何对待女儿的感情生活。就像现在,我也不知道,现在的做法是否正确,我只想让你开心。
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从小到大,没有向父母要过什么东西。我和你爸亏欠你太多,不能再阻止你这艰难的选择。
格格,你也要记得,这种选择也不是唯一的。你选择放弃一个’哥哥’来得到爱人,我又怎么能再忍心逼你在’爸妈’和’爱人’中做二选一的抉择。
你也要记得,如果以后和林誉之在一起不开心,记得还有爸爸妈妈,家里永远是你的避风港。不用畏惧别人会怎么看你,也不要听那些家伙胡说八道,他们敢说你的闲话,你就告诉我,我去撕烂他们的臭嘴。
爱你的;
妈妈。
」
信的末尾,还有一段,写了又划掉,犹犹豫豫的,涂成完全的黑,笔迹太过用力,把纸张都划破了。林格举起,对着灯照了又照,还是没能辨认出妈妈写得是什么。
但这些就够了。
信是龙娇在进入闸机前塞给她的,回程的车上,林格一边看,一边哗哗啦啦地掉眼泪。她捧着这张纸,贴在胸口,躬起身体,哭得像沸水中蜷缩的一只小虾米。
龙娇的行李箱收拾得十分利索,林臣儒走之前还悄悄地给了林格一笔钱,不多不少的十万块。林格不要,林臣儒强制性塞给了她,说是让她自己买些东西吃,好好补补身体。
林格无法继续推辞,默然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