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南小山
她局促绞手指:“哦。”
钟逾白瞥她一眼,少顷,缓声问:“几时休息?”
“不知道,我熬夜到很晚。”纪珍棠回答。
他想了一想,浅淡地应一声:“嗯。”
“竟然就嗯,你难道不应该叫我要早睡?”
“早起早睡固然好,快乐也重要。”钟逾白徐徐说,“自己有调整习惯的决心,不用人提醒。”
如果没有,说了也没用。
纪珍棠笑得释然:“如果每个家长都像你这么深明大义多好。”
他表示理解:“不爱被管教,我也是过来人。”
纪珍棠看一眼钟,问;“你这个点还回去吗?”
钟逾白好奇地看她一眼,说:“你也不能留我过夜。”
“你想过夜?”
纪珍棠讲完就懊悔,逻辑好像又被她掰歪了。
正想着怎么挽回。
钟逾白置若罔闻,面不改容地跳过她接二连三的坑,只道:“书借我读一读。”
她难堪地顿住视线。
“书?张爱玲的?”
刚才说才读过故事,是随意扯的谎,她其实没有在看那本书。
如果一切的发生没有那么恰到好处,自然需要一些胡说八道来推动情绪的进展。
人跟人相处都如此,你骗我我骗你,大骗伤心,小骗怡情。
“我看的电子书。”她继续编。
钟逾白慢慢地一笑:“是吗?”
不难看出,他已经看破。
“是啊。”
纪珍棠逃避尴尬,去旁边蹲下,给炉子煽风点火,“刨根究底对自己不好。”
她试图教他,人要活得傻一点,不能凡事讨要真相,知道她是为目的性鲜明的进攻又如何?
钟逾白就笑着看她,淡淡说受教了。
书还是从前上初中的时候读的,的确是她自己买的书,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后来随着换寝,换学校,各种颠沛,搬家,发现最不能留的就是厚重的书,于是忍痛割爱,逐一舍弃了。
再后来,纪珍棠就开始习惯看电子书了。
他提的这事被扣在她心上,一时没挥去。
第二天,纪珍棠就去了一趟学校的图书馆,是为自己也想翻来重温。
这个故事叫《色,戒》,她后来也看过翻拍的电影,有别于文字故事里最原始的冷硬,狡猾的导演塞进去太多的情怀,又赋予了冷心冷肺的易先生一点真情,促使看客们纷纷努力地在找他爱过她的证据。
纪珍棠也不例外。
品味他在珠宝店里情意绵绵的注视,品味她被处决后,他在他们床前的逗留,与泛潮的眼睛。
解读是一件很累的事,从一颗冷冰冰的心里抠出一点有温度的痕迹,来证明爱意的存在,好傻。
王佳芝不会这样做,她坦然赴死,因为: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①
如今,纪珍棠也不想为了抠出这点爱意,再呕心沥血,萧条了自己的心。
深冬,又落一场雪。
纪珍棠在放寒假的第一天去了一趟医院,这一次,大概是最后一回从门诊大楼走出来。钟逾白应该早开金口的,疼痛或许真的是因为要长出翅膀了。
纪珍棠将病历本塞给纪小熊。
她打了一辆车回到雨灯街,携着自己的一只行李箱,步入悠闲的假期。
南方的雪很薄,积不下来。堆在花坛上,堆在灌木中。
弄堂里有人在铲雪,但是铲不完,因为雾蒙蒙的天空,酝酿着更深厚的降雪。
纪珍棠托着行李箱往前走时,接到纪桓的来电,他语气和善,说:“小丞也放寒假了,要不要一起出来吃个饭?”
纪珍棠问:“吃什么?”
“火锅,怎么样?”
她想了一想,决定说:“我不去啦,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放下电话,纪珍棠正好低着头,踩在一块绵软的雪花上,看着它凝固成冰,又缓缓融化,变成一滩水,好似消失无踪。
刚才走出诊室的时候,医生恭喜她,且问她有没有什么感悟。
纪珍棠想起有人告诉她,你经历完这一切,会拥有一个更加丰盛的精神世界。
丰不丰盛她很难说,不过的确有一些领悟。
“不论事业,或是情感。”她对医生说,“不问结果,心就坦然、自由。”
这就是一场大病教会她的道理。
焦虑症是什么样的一种病呢?是穷思竭虑的后果,是患得患失的具象反应。
是紧缩的身心在发出悲鸣,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在求救。
她说害怕钟逾白,怕他什么呢?怕沦为棋子,怕虚与委蛇,怕他们的关系真的只是对症下药,怕玩不起。
然而比起他,还有更多更多,让她被畏惧缠绕的东西。
她惧怕佳节,惧怕团圆,惧怕父亲的一个嫌弃眼神,也惧怕被丢东丢西的局面。
她连想要捞回一个自己喜欢的菜都害怕,诚惶诚恐的饭局,回想起来,全是让她如履薄冰的体验。
人有期待,就有顾虑。
就像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时,就被戒断反应唬住,这样的个性,换谁都要忧思成疾。
纪小熊的肚子里装着她的病历本,还有从图书馆千方百计找到的一本已经绝版的书。
收录那篇故事的书叫做《惘然记》。
“只是当然已惘然”的惘然。
她回到落棠阁,姑姑不在,家里冷清。
纪珍棠取出书,呆呆看着封皮,用手指尖擦过,脑海里浮现出的,是钱钟书对这行诗文的解读:世事无常,抟沙转烛。好梦必醒,盛筵必散。
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②
一针见血的文人,太善于命名,用精炼的字迹概括人这一生阴晴圆缺的哲学。
枯涩的书页风拂眼而过,掀动一阵直抵人心的苍凉。
她傍晚出门去便利店,回来时起了一场大风,纪珍棠提着童年的风灯,想起八岁时站在这里听雪声。
就在雨灯街的街口,可是那年她初来乍到,忘记地形,连爸爸这个词都讲得生涩,呆呆地等人来接。没等到家人,却等来了警察。
纪珍棠闭着眼,慢下步子。她已经不会再迷路了,也在渐渐地学会放下期待。
不预料下场,不苦叹萧索,也要登场,也要热闹。
看看风云际会的歌舞场,看看十丈软红的温柔乡。
她走在无人问津的风雪里,得到命运的偶然垂青,获取抓住光亮的机会,逼迫自己酿出饮鸩止渴的勇气。
不问结果。
一晌贪欢,一枕黄粱,谁说是不好的事呢?
好梦必醒,盛筵必散云云,她不去想,没有意义。
第一个知道好消息的是钟逾白。
她走过万家灯火,路过这些不为她而亮的灯盏,打电话给他,却也觉得心满意足:“我痊愈了。”
-
曲折的江面在冬日时节,水也像流缓了。
在一个游人如织,灯红酒绿的码头,纪珍棠是被丁迦陵领着上船的,彼时黄昏,漫天火烧云,将天空染紫,她呆立在游轮偌大的甲板上,昂首望一眼红紫色天空底下,这一眼望过来计数不清楼层的巨型轮船。
纪珍棠惊呆,拎着大衣的衣摆往阶上走:“我只是想私底下练一练话剧的舞蹈,你们老板也真是的,要不要这么郑重?!”
丁迦陵笑:“钟总就是一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嘛,跳舞这么优雅的事,当然不能随便。”
他说着,替她推开船舱的门。
纪珍棠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惊叹一声,正厅竟然是一间挑至二层的舞厅。顶上只打了一排暗弱的小灯,伴随一束追光,在无人的舞池中间,漫无目的地扫荡着。
舞厅的正前方是一个舞台,交响乐团在奏乐。
追光落在二楼看台的正中央时,纪珍棠随之抬头,立刻就看到了坐在那里的男人。
钟逾白西装领带,姿态微微慵懒,往红色软座靠背后倚,他的位置,恰恰在最中央,正对着大门,也是在交响乐团演奏舞台的上方。
这番气势,果真是有些居高临下的帝王风范。
除了他和正在工作的乐团,她扫视周围,确认这里没有多余的人,丁迦陵负责完接人的任务,将门带上,也悄然退下了。
钟逾白手边放一杯香槟。
他支着额头,闭上眼。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在休息,耳边传来美妙的乐器声,纪珍棠没吵醒他,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托着腮帮,笑盈盈打量着。
看他轮廓分明的骨骼,看他泛着青光的下颌,看他冰块一样凌厉的喉结,再往下,是洁净熨帖的纯白色衬衫衣襟,绀蓝的领带收紧衬衣领口,扎了一个欧洲老派绅士的四手结。
还有轻微起伏的胸膛。
想他说的那句,吃掉可以,痛快也可以。
纪珍棠心猿意马地抿了下嘴唇。
她今天化一点淡妆,深色的大衣里藏着一件火红的舞裙。斜着坐时,姿态散漫,光裸的小腿往外一抻,差点蹭上他的脚踝。
千钧一发,纪珍棠小心翼翼地收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