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拉栗
她被很妥帖地安放进冷柜里。
昨天晚上,疗养院专门负责照顾他母亲的护工已经给他打电话,说她大约是撑不到明天了。
类似的话,钟屹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听过,当时,他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离开了瑞士。
钟屹经历过许多生离,但对直面死亡这件事难免感到惶然。
时隔半个月再听到这句话,钟屹没有太强烈的感觉,他甚至很冷静地看了一眼航班。
意识到最早一班还在明早七点,钟屹平静地问护工徐岚还能说话吗?护工说,不能,她昏迷了。
钟屹想了想后,说他明早九点半左右会到,如果夜里他母亲去世了,那就麻烦把她的尸体交给他之前已经提前找好的丧葬承办人。
因为还要等待开具死亡医学证明,葬礼并不能立刻举行,尽管徐岚意识还清醒时已经为自己选好了主持葬礼的教堂。
那是她周末很喜欢小坐祷告的地方。钟屹并不知道她在那里祷告些什么。
重逢以后,他们聊天并不算多。
长大以后找到她对钟屹来说更像是对年少的自己的一场补偿,大约是因为成长的过程里徐岚鲜少陪伴,虽然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但是钟屹确实很早就做好了失去她的准备。
在国内找到徐岚的时候,她很轻松地告诉他,她得了肺癌,她不知道是最穷的时候在餐馆打工,每日每日地闻着油烟味诱发的肺癌,还是因为整日被迫吸男人的二手烟。
不过,她看起来很豁达,在钟屹问她还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她说,想回到当年待过的日内瓦,试着从容一点地生活。
年轻的时候,她太过贫穷,先是为了包吃包住这样的条件在按摩店打工,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看着钟屹,眼神有些小心翼翼,很认真地说是很正经的按摩店。
她当时活得太拮据,并不知道松弛的人生是怎样的,后来遇上了钟屹的父亲钟霖,她几乎忘了他们是怎么开始的,这世上有无数种灰姑娘和王子的浪漫开头,只是结局大多不尽如人意。
徐岚是在这时才意识到,原来她年轻时会爱上钟霖只是因为他身上的从容不迫,但是那份气度是自上而下的,他对着把控财政大权的他的家族却无法做到。所以,在权衡利弊后,他很快地放弃了她。
徐岚为了钟屹能有好的生活,连争的想法都不曾产生过。
钟屹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他有些想要问,她当年是怎么来的日内瓦,后来又为什么过得如此贫寒,但是他最后也只是倾听。
钟屹最后看了一眼徐岚,她看起来比他走之前又瘦了一点,听护工说她最后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吃东西,肚子里就像有团火在烧。
她从前就很瘦,现在越发瘦了,瘦到钟屹有些认不出她来。
他依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感觉。
后续的一些琐事有专门的人来处理,钟屹没有再停留,他去了为徐岚挑选的墓地,这里也是徐岚在半年前就已经为自己选好。
钟屹来之前回了一趟他从前住的地方,在那里有他还很愚蠢时留下的东西。他找到了徐岚被遣返回国时他想要给她的画。
那个时候没能见到她,自然没有送出去,后来再重逢时,他早已长大。
走进墓园后,钟屹感觉很亲切,可能是因为周围的陈设,他就像踏进一座温馨花园。他觉得徐岚应该也会喜欢。
这里的每一个坟墓都被修缮得很好,周围摆满了各色的鲜花。
钟屹蹲下来,将那张画埋进了土里,泥土湿润,很快地将本就有些老旧的纸浸软。
画上只有他和徐岚两个人,钟屹当时只是想着,等到她回国以后如果想他了,可以看一眼画,那时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
但是或许他和徐岚是一样的人,他们没有思念某个根本看不到的人的爱好。他们更习惯克制、忍耐。
钟屹将他带来的花放在了还没有刻字的墓碑前。
他看到那束花里有一朵白色透着淡粉的花就这样突兀地翘在其它花的外面。
钟屹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那一枝从中抽了出来,别到了西服胸口的口袋里。
道路两旁的桦树和松树高大,视线尽头只有一条越走越窄的路。
走出墓园后,天空中飘了大约十分钟的小雨。
钟屹就站在路边出神,他昨晚没睡什么觉,现下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
手机响了,他原本想要挂断,但是手无意地按到了接听键。
“喂。”他说。
“怎么样?见过你妈妈了吗?”是孙庭誉的声音。
钟屹想,算是见过了。
他这个时候不是很想听到别人的声音,于是没什么感情地嗯了一声。
“那你是要在那里继续陪她,还是回来?”孙庭誉问。
“回去。她不用我陪。”
孙庭誉并没有听出什么,钟屹平常见过他妈妈也是这样的语气。
“对了,那你会经过劳力士的店吗?我在尼斯去了几趟,想给诺诺买的手表都没有货,你要是顺路的话帮我看一眼。”
孙庭誉已经想着给钟屹转账的事,从前香水之类的小东西,钟屹总是以孙庭誉赞助了他在尼斯的房子为由不收钱,但这手表的钱不是小数目,孙庭誉是必须要给的。
钟屹感受着身上并不让人感觉到体寒的雨,这一刻心里有很浓烈的羡慕和厌恶,这完全相反的情绪在他的心底像是搅出了一个窟窿。
有时候,钟屹觉得孙庭誉大约太幸福了,幸福到他的世界真的是围绕他在转。
他会让钟屹去接机,替他去天使湾找谭诺,还有很多很多事,钟屹答应的同时总觉得很羡慕,他羡慕这些可以轻易地去麻烦别人的人,因为他做不到。
究竟为什么做不到呢?
一滴雨落在他的眼睫处,钟屹开始厌恶自己。
做好人做得不尽兴,当坏人又当得不彻底。
没劲极了。
他忽然不想这么干了。
“这一次我恐怕不能帮你,”钟屹用指腹抹掉眼睫处的那滴雨,声音有些冷,“得靠你自己了。”
被拒绝的孙庭誉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毕竟钟屹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且这也不是钟屹第一次拒绝他。
“没事。”孙庭誉说,“你路上小心。”
挂掉电话以后,钟屹看了口袋里的那朵小花,发现自己本就不多的道德在这一刻消弭了。
他在原地怔了两秒后,准备点开孙庭誉曾经为了让他找谭诺时分享给他的定位链接。
但是,点开前,他关掉了屏幕,拦了一辆的士。
雨停了。
-
……
谭诺就这样看着钟屹低头吻了下来,他的气息一瞬间包裹住了她,在钟屹的唇就要吻上她时,谭诺终于在慌乱中找回了自己的神志,将脸别了过去。
又是这样。
钟屹的吻就这样若有似无地贴在她的脸颊处,他轻笑了一声后,慢慢将头抵在了她的肩窝上,闭上了眼睛。
谭诺的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抬起手将他的头推开。
她抬脚就要从钟屹身边跑开,钟屹却在她转身的瞬间,从背后攥住了她的手。
“我不认路,”他攥着她手的力度很大,“你走了,我会找不到你。”
这句话让谭诺的心一缩,她试图说点什么骂他的话,但是钟屹却在这时动作很轻地将下颌贴在她的脑袋上。
谭诺还想要挣扎,就听到他略显沉闷的声音。
“看到他这样抱着你的时候,”他的声音就这样传进她的耳朵里,“我一直想知道,是什么感觉。”
谭诺因为他的这句话脑袋都要炸开了,挣扎的动作就这样凝滞住。
钟屹试探着伸出手,将她从背后环抱住。
谭诺知道自己如果还有理智,那么就应该将他贴在她腰腹上的手拿开,但是她手只是放在空中,什么也没有做。
“我在等的人是孙庭誉,”谭诺感觉到他手上的凉意已经传递到她的全身,她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不能这样。”
钟屹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很快将脸埋进了她的肩窝。
“那你也是为了他离开尼斯?”
谭诺说不出话了。
她怀疑这又是一场梦,一场不道德的梦。
孙庭誉决定来法国工作一年时,她也曾威胁过他,他不在,她说不定就会对别人动心。
但是就算她真的要对谁动心,这个别人,都不应该是孙庭誉最好的朋友……
“你为什么这样?”
“你很暖。”钟屹依然还是这样抱着她,轻声说,“我有点冷。”
他的声音让谭诺不禁想起今早,他们在屋外,孙庭誉在房间里叫她的名字,她仓皇地看向湖边还有桥上的人,爱情桥上不少情侣在亲昵地拍照、接吻,他们这样的根本什么都不算,但是她不知道那里面会不会有熟悉的面孔。
“但是,你很凉。”谭诺手焦虑地握成拳头,但是还是没有推开他。
“你不是就喜欢冷?到我家就吵着要空调。”
谭诺垂着眼帘,又不说话了。
孙庭誉给她买了移动空调。
“不能这样啊,”她说,“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谁说的?”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听起来有些无所谓,还透着一丝无情,“孙庭誉告诉你的?”
“所以不是吗?”
“可能是吧。”钟屹不在乎地说,“所以呢?”
这个时候,他周身又萦绕着令谭诺觉得无比危险的阴郁的气质。
她终于推开了他,谭诺有些不自在地抱着手臂。
钟屹站到了她的面前,他盯着她耳后的花在看,谭诺感觉到以后伸手就想要摘掉。
“别摘。”钟屹目光温柔,“你不是最喜欢象征永恒的东西么?”
他在笑,只是笑容里有些伤感。
他想,不会有比来自墓地、为了纪念死亡更永恒的东西了。
谭诺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试着将话题还有自己都拉回到安全区。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谭诺没有看他,“是孙庭誉让你顺路来看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