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走走停停啊
周格望着他们走远点背影,有点儿发呆,夜深人静的时候,隔壁哭叫的一家人被两个严厉的护士撮走了,剩下一个中年男人垂头坐着,等着签单据,满面愁容,和她一样。
“留一个家属在这儿,一会儿有几份告知书需要签字。”高挑个字的男护士出来说。
周格后背隐约的凉意,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去透透气,抬眼看到旁边不远处的小矮楼,萦绕着一圈白茫茫的雾气……
不多久,大概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她签完了一叠通知单,都是各种并发症、潜在可能性、告知同意书。她一遍遍写自己的名字,同时体会出一些人到终点时,听天由命的感觉来。还能做什么呢?唯有签字认了!
她签完,仍旧坐回原来的椅子上,只坐着,似乎茫然无措。直到看着杨帆高大的身影走近,她也还是眼神虚晃着,没有焦点。
“小格,怎么样?里面有什么情况么?”他开口低声问,在她身边坐下来,带来一阵活人身上的温暖。
她才回神,“刚签了字,多了几项并发症,医生给了一些用药的建议,有进口的、有国产的,功效、副作用,让我做决定……”她像个机器人,复述读取一串字符。
他伸手过来握了握她的手,冰凉的手指,他拢在掌心里。“是这样的!”他理解地点点头,他头一天来时,也听了一车这样的话。
“你怎么回来了?”她才想起问。
“我不回来,你不就一个人坐这儿了!”他说。
医院里的时间,仿佛和别的地方不同,有时特别慢,比如等亲人醒来时;有时特别快,比如住院费结算时!
周格到的第二天,就被通知去缴费,先前垫付的费用不够了。她看到了结算单上的数字,那串数字,彰显了生命和金钱的兑换比!
那时,唐家大姑也刚到,正站在医院走廊里,拉着周凤齐问东问西。
周格缴了一大笔钱,走回来。
“这是小格吧!你也是该回来帮忙,新民养你这么多年,非亲非故的,这是知恩图报的时候。”唐家大姑眼珠子很大,眼白多,盯着看人时,总显得有很多不满,要申诉的惊诧模样。她说完小格,转头看了眼后面一直站着听的男人,“文文呢,忙着找医生去了?”
“文文……”周凤齐垂着眼皮,有顾虑不敢直说,眼神悄悄瞄向周格。
“文文还没到!”周格直截了当说,“唐叔栽倒,送医院抢救到现在,除了我妈,就是我和我老公在。文文已经通知她了,赶上她刚好在国外出差,没那么快,已经答应赶回来,还得等两天。”
杨帆站在小格身边,听她说“我和我老公”。
“什么?这么大事儿,文文都不在家!”大姑的眼珠子突出来,“这是她亲爸,快不行了,她还能安心出差!”
“大姑,人是突然倒下的,事前并没有征兆,半夜我妈送到医院来,文文白天已经上了飞机,不能要求飞机返航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唐叔现在病情稳定下来,暂时还在观察,文文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周格熬夜熬得神经纤细,听不得叫嚷,没什么好气。
大姑没看出她的情绪,紧着自己的意见,问:“这事儿,我还没问你呢,新民缓过来了,你怎么不电话告诉我一声,害我在路上心焦的要命,你们是一点儿不体谅别人,我也是六十几岁,有三高的人!”
“昨晚 12 点 27 分,打过电话给你,要告诉你抢救回来了,你关机了!”周格说话累了,把手机通话记录亮给她看,自己在旁边的不锈钢椅子上坐下来,顺便伸手拉母亲,一起坐下。
“正好赶上,我手机没电。”大姑处变不惊。
“是吧,都这么巧!大姑,你是坐上午的动车来的吧,早上八点半那班。昨晚睡得挺沉啊,所以手机没电了也没发现!”周格跟着文文,称呼她一声“大姑”,已经算十二分的尊重了。
周格拆穿亲戚的虚情,杨帆在旁给她递眼色,示意她含蓄点说,别闹得昨天隔壁那家人似的。
周格自有打算。
一直到唐致第二天中午赶到医院,大姑都在提要求,“中午吃饭的地方要赶紧找,不吃医院食堂。”“晚上去哪里睡?就近找个条件好的酒店给我。我神经衰弱,要清静。”
杨帆也看出,这是个来帮倒忙的,本来客气说话的想法,这会儿也没了,对大姑视而不见。她拉着他问:“住的酒店找好了么?我去睡个午觉。”
他没多言,“大姑去问小格吧,我约了医生谈治疗方案,没空。”他知道周格对付的了她,在这些事上,她比自己有决断力。
周格在医院楼下的角落里找了个地方,开着电脑,开电话会议。朝找来的大姑摇摇手,叫她安静。
拖到最后,还是回家去住。
唐致一到,大姑就围着亲侄女转了,叫她去问用什么药?是不是进口的?去打听有名气的医生,甚至找人问偏方回来。
唐致不胜其烦,抽个空,悄悄和姐姐坐在小房间里说话。“姐,怎么办?我爸这样,还要多久?”她说着,把自己的手机银行卡打开,给她看上面的数字,“我有这些钱,都给你。我今天去看缴费清单了,一天要一万多啊?”
她说这些话时,杨帆正走进来,和周格说医生通知,用几种新药的事。
唐致看见他,连日奔忙的黑眼圈显老,她抬头叫他:“姐夫!”还像从前一样,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杨帆点点头。
周格把唐致的手机推回去,“先治疗要紧,用钱的事儿,缓缓再说。”
唐致点头,听见杨帆说起新药,“一针九千二,医生说,每天一针,先打七天,再看情况。”
“药这么贵啊?”唐致忍不住问。
“嗯,”杨帆也微微叹了口气,“我问了,没有国产替代,纯进口的。要么用,要么不用!”
“我去问问咱妈,我爸有退休金,一个月四千多呢!叫她拿出来!”唐致说。唐致说这话时,外面响起一阵人语和脚步声,她嫌吵,把门合上了。
“妈第一天交了两万块,之后几天的费用,都是我和你姐夫交的,我把实情说给你听,咱们一起去问问妈,看她手里有多少钱。”周格说。
姐妹俩同时起身出来,才发现,外面客厅里,进了几个陌生人并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比比划划,母亲给妆扮起来,正忙得团团转。
“妈!你干嘛呢?”唐致问。
“别出声!大师正帮着赎罪呢,关键时刻。”大姑一把拉住侄女的手,把她扯到一旁。
“这什么破玩意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搞这些,唱戏呢!”唐致推开大姑的手。
“闭上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帮你爸去去罪孽,病就好了。”大姑压低了声音说,仿佛怕被人听见。
“去个屁……”唐致再开口时,被大姑捂住了嘴。
这里道士做法,收道场时,周格看着母亲,给了道长一包钱,厚厚一打。唐致也看见了,“妈的,抢钱啊!抢这种钱,你们这些不要脸的东西!不得好死!”她被大姑钳着手臂,没挣脱,只好破口大骂,马上又被捂住了嘴。
杨帆站在周格身边,她转头找他眼睛,他微微低头和她交换眼神,知道她的无奈。
第108章 一百零八 中止
“没有钱,哪有什么存款?你爸退休金,我们还要吃还要喝,还帮你还掉好些债,你忘了?”周凤齐被两个女儿拉进卧室里,她摇着头说,眉心的川字纹深深结成一团。她对着凑过来的唐致说。
“怎么可能?我那些都是小钱,我听爸说过,给我留着嫁妆钱呢,妈,拿出来吧,现在 ICU 一天就要一万多啊,先救爸的命要紧。”唐致弓着腰,坐在床沿上,焦急的脸。
“嫁妆钱!他还许过你嫁妆呢……”周凤齐浑浊的眼睛里,颤了颤,忍不住说,她起身往床头的五斗柜里,翻出一本枣红色封面的银行存折,“给,一共就这些,头次交掉两万块,还有五万三,你们都拿去吧,拿去交医药费。”她缓缓交出去,盯着那张存折,听见小女儿嘟囔着:“怎么就这么点儿钱!”
周格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看了看唐致手里存折的数字,又悄悄看了一眼母亲的脸,她没说话。
“姐,就这么点钱,够干什么的?”唐致丧气地说:“光这几天的费用,都不只五万了!”
不够,也得填进去。
周格再次看向母亲,她低着头,一直没抬起来过。
唐致拿着存折,和姐姐一起回到小房间,她还在发愁,站在窗边踟躇了一会儿,像是在打算什么。
周格坐下来,脑子里想着母亲的反应。
她们姐妹俩都不说话,等唐致想说什么的时候,被周格抬手制止了。她才发现,姐夫靠坐在床头上,睡着了。
他最近医院和家里两头跑,脸上黑了一个度。
唐致也清楚,她自动禁了声。
周格电话震动,她起身出去接电话,同时抬手指指杨帆,示意唐致,别吵醒他。
唐致点点头。
周格接到许总打来的电话,他说:“周格,我有件要紧事,得跟你面谈,你赶紧过啦一趟。”
“什么要紧事?项目出了问题么?”周格心里有些起毛,隐隐不祥的预感。
“对,项目可能要中止,你有个思想准备,其他情况,你来了咱们见面聊。”他在电话里低沉的声音。
“中止?”她没想到会中止,她一直推测一期项目会进行完,她同时也清楚,是谁在背后动了手脚,“好,我马上回厦门,你等我。”
她站在卧室门外,想了想,已经是傍晚时分,冬天天黑的早,有种凉凉的寒意涌上来。
她推门回房间,刚好杨帆醒了,得知她要连夜开车回去,不由担心,“出了什么事?”他问。
她拿着车钥匙,把情况说给他听。
“是要毁约么?单方面毁约要承担法律责任。”他说。
周格也想到了,“恐怕没这么简单,许总说要见面说,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不能直说。”
“我来开车,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唐叔这边暂时稳定,文文盯着就行。”
“不用了,太折腾了。”她摇摇头。
“如果是毁约,后面还有很多法律问题要处理,你连夜开车过去,怎么可能还有精力处理问题。我开车,然后我明天坐动车回来。”他说着,从她手里接过钥匙,把外套穿起来。
唐致并不知道姐姐公司的情况,但点头说:“这边我盯着,姐,你放心去吧。存折上的钱,我先拿去缴费。”
夜色里,杨帆开车,他们家车子飞奔在高速上。
周格晚上九点多钟赶到晋江,许总没有约在办公室,约在一处茶饮店里,已经在等她。
“许总,这么晚,真是不好意思。”她一落座,先客气一句。
没想到许总没把她当外人,一句虚言也没有。“你是得罪了集团什么人么?我今天被叫去开了集团法务牵头的闭门会,说咱们的合作协议明天要公告中止,理由是你们交上来的过程文件不符合协议标准,以及,你作为项目责任人,长期请假,玩忽职守。”
“什么?公告中止!”许总话里的信息太多,周格一时整理不出来。公告中止的伤害,不亚于绝了她公司的泉州市场。
“而且,集团已经找好了万盛咨询接手,一点儿回旋的余地都没留给我。另外,所有你们上传的项目资料,集团也做好了虚假批示,我也是无能为力,只能提前告知你一声。如果你和老董事长有什么深厚关系,你那方面赶紧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挽回声誉。”许总急人之所急,完全是朋友间的忠告,不是他应该做的,但他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周格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垂下眼眸来,沉默了良久,事到如今,她还能找谁来力挽狂澜呢!
她病急乱投医,在感谢过许总之后,边走边打电话给钱教授,请他帮忙在中间调停,她打电话时,正是钱教授在啸知的会所喝酒、抽雪茄的时候,啸知坐在旁边,电话里的内容听的一清二楚。
啸知正喝到兴头上,两颊绯红,索性抢过钱老头的电话,扭着细腰边走边说:“周老板就别挣扎了,这种合作机会你本来就拿的不光彩,丢了也是应该的。别以为舍得自己老公出来,诱骗个小姑娘,就能万事大吉,真是没见过你们这种龌龊手段,夫妻俩齐上阵。实话告诉你,老钱呢,跟我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了,你这些破事儿,就不用再找他了,听明白了么!”
周格知道回天乏力,垂死挣扎罢了,她坐回车里,杨帆在驾驶位上等着她。
“利益勾结!”她忍不住骂。
“怎么样?很糟?毁约的话也要赔偿吧。”杨帆问,忧心的脸。
周格脸上,是经历大事的晦暗不明,赔偿!她当时急于合作,赔偿的部分没有放在考虑事项里。她讲了讲许总透漏的消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时候,“徐家两姐妹,在这个圈子里周旋的很广,根深蒂固,和钱教授这些人,都是老相识。”
经营圈子的人,就得到圈子的庇护,不经营的人,就被排除在外。世界一向是这样,是最直白的游戏规则,周格和杨帆都明白。
“走吧,咱们先回家。”周格超前看着,说。
杨帆发动了车子。
他们回到厦门家里,木木因为跟着爷爷奶奶住,没在家,家里一片沉寂。周格一开灯,“砰”的一声,家里重新亮了。
“我饿了!咱们吃个夜宵吧!再开瓶酒!”周格站在客厅中央,忽然提议,也不知道具体要庆祝什么,也许是庆祝悬在头上的靴子落地,也许是要庆祝终于摔在了大坑里。总之都是需要喝口酒,就当是压压惊。
“行啊,咱们喝一杯,我开那瓶珍藏版的红酒,叫两个菜。”杨帆也很同意,他也心口闷着一口气。
他们两人在午夜的灯光里,相对坐着碰杯,红酒喝多了,嘴唇染上葡萄紫色,周格显出点咄咄逼人的美艳来。“你看,我公司这下真的要黄了。映姐之前跟我说,做生意这条路上,艰难险阻坑蒙拐骗特别多,我还不信。行了,我现在信了……”她端着酒杯,一口闷,爽快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