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诺 第4章

作者:行烟烟 标签: 现代言情

  两秒后,男人的目光定在她脸上,他皱着眉,抬手把额头上的毛巾扯下来。他的声音里全是干哑的火气:“季夏。”

  这语气什么意思?醉酒了黑白不分?要迁怒她吗?

  季夏直起腰,应着:“嗯?”

  陈其睿一字一句:“你缺钱?缺多少?”

  季夏没料到这两问,她抿住嘴唇。

  陈其睿继续一字一句:“你缺钱不和我讲?你在挂牌卖房?卖那套江边的?别人都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

  季夏冷下脸,说:“‘别人’是谁?刘峥冉?她和你讲我在卖房?”

  有刘峥冉这种朋友吗?从北京带人来,在饭局上放任那帮人把陈其睿灌醉成这样,还多嘴将自己的近况告诉陈其睿?季夏真想问问刘峥冉,有她这种朋友吗?

  陈其睿不答,只是重复他的问题:“你缺钱?缺多少?”

  季夏本来心情就不好,此刻简直濒临脾气爆发的边缘:“我缺不缺钱,缺多少钱,卖不卖房,卖哪套房,都是我的事。”

  陈其睿抬手按住太阳穴。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你公司现在什么情况?现金流出问题了?大环境不好,你应该考虑优化组织架构,调整成本模式。卖房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季夏这回是真的要被气笑了。

  一个醉酒的男人,还能振振有词地教育她该怎么经营公司。

  她说:“怎么优化?像你一样,做出裁员的决定?我公司总共才几个人?节流就能解决一切根本问题?我是第一天做生意和做老板?我需要你教我怎么经营管理吗?”

  陈其睿抬眼:“你什么意思?”

  季夏说:“零诺时尚是你当家,我不评价你的决定。但是我要提醒你,裁员这件事情对公司雇主声誉的影响是长期的。你不在乎雇主声誉,我在乎。”

  陈其睿说:“我需要你教我怎么经营管理吗?”

  季夏说:“被你裁掉的那些人,有多少能在短期之内顺利找到新工作?房贷要还吗?小孩要养吗?父母看病要花钱吗?赔偿金才多少?现在的大环境这样,人家要怎么活?”

  陈其睿说:“我是做慈善的吗?刘峥冉是做慈善的吗?这次裁员不是商业决定,而是政治决定,你能不清楚?不在政治层面向那帮人低头,零诺时尚还能走下去?零诺时尚一旦走不下去,失业的会仅仅是这些人?某些决定看起来艰难,但它是正确的。”

  季夏盯着陈其睿脖子上的青筋。创业很难,真的很难。她是这样,他也是一样。理想可以让弱者奋不顾身,也可以让强者低下头颅。每个创业者为了自己选择的这条路,都必须吞下许多不为人知的委屈。

  季夏开口:“你有你的‘难而正确’,我也有我的‘难而正确’。你的难不同于我的难,你的正确也不同于我的正确。老陈,我不想和你吵架。”

  陈其睿对上女人的目光,没有再讲话。

  过了会儿,他从兜里摸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根,递给季夏。她终于坐下,接过了他的这根烟。

第4章 . 活下去

  季夏在阳台散了一刻钟身上的烟味,再转头望进屋内时,陈其睿已经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季夏没回客厅。她继续留在阳台,拨电话给刘峥冉。

  拨通三十秒,刘峥冉才接起:“夏夏。还没睡?”

  那头的声音听上去很清醒,甚至还带着笑意。季夏说:“我们多久没见了,你来一趟上海,给我送的见面礼就是这个?”

  刘峥冉的语气很无辜:“我不知道Neal不会喝白酒。”

  季夏说:“嗯,你不知道。”能在零诺内部坐到现在这个位子的刘峥冉,有她不知道的事?

  刘峥冉又笑了:“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季夏无视她的明知故问,反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在卖房的事告诉他?”

  刘峥冉这回很坦率:“我并不知道Neal不知道这件事。”

  季夏没说话。

  刘峥冉问:“想聊聊吗?”

  驱车去见刘峥冉的途中,季夏在便利店门口停下。从便利店出来,她用打火机点着香烟,站在路边狠狠吸了一大口。

  她吐出烟圈,仰头望天。

  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弯月轮和薄薄的云丝。

  她低下头,把只抽了一口的烟在路边垃圾桶盖上摁灭,扔了。

  刘峥冉下榻在零诺自家的地产,一间奢华酒店式公寓。这栋楼的顶层从未出售、外租或开放,长年留着给刘峥冉来上海出差的时候使用。

  管家刷入户电梯卡,半分钟后,季夏拎着一瓶酒走进刘峥冉的套房。

  刘峥冉正在窗边和王钧打视频电话,听丈夫远程和她分享一岁女儿的日常,然后再聊两句大儿子的情况。

  电话打完,刘峥冉转身,看见季夏早就脱了鞋和裙子,只穿着内衣盘腿坐在客厅沙发上,手里捏着酒杯。桌上的酒瓶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刘峥冉失笑。

  两人做了十几年的好朋友,季夏是什么性格,刘峥冉再了解不过。她知道季夏心情不好的时候非常抗拒社交,所以这次来上海刻意没有约季夏出来见面。如果不是今晚季夏主动致电她,她不会看见现在这幅场景。

  刘峥冉走到沙发边,拎起酒瓶看了看,问:“Neal呢?”

  季夏说:“在我家沙发上睡觉。”

  刘峥冉说:“你今晚还回去吗?”开着车过来,进门就喝酒,这像是要再回去的样子吗?

  果然,季夏摇摇头,“我和你睡。”

  刘峥冉笑笑,“行吧。”她不留痕迹地把酒瓶放在一旁地上,靠着季夏坐下来。

  季夏打开电视,随便按了一个台。

  刘峥冉就陪着她看。

  二十分钟后,季夏很烦躁地捋了捋头发,“你把酒给我。”

  刘峥冉不动,“这瓶值得你继续喝?你要真想喝,我叫人挑一瓶好的送上来。”

  季夏没有表情:“我现在就只喝得起这个。”

  刘峥冉不语。 她伸手端起季夏的酒杯,抿了一口。

  季夏注视着她的动作,“你别逗了。”

  刘峥冉皱着眉,很嫌弃地把杯子也放在一旁地上。她一点都没夸张,这酒是人喝的吗?

  季夏微微笑了。笑过之后,她垂下目光。

  刘峥冉问:“想聊聊吗?”

  季夏终于点头:“嗯。”

  去年之前,季夏的名字代表着她所从事的行业的顶峰。她强势、闪亮、令人仰望,在过去的二十四年中,她的事业从来没有陷入过像眼下这样的低谷。一年前,季夏高调辞去国际知名活动公司IDIA中国区总经理的职位,顶住巨大的压力,以罕见的魄力在四十六岁的“高龄”开启了她的创业生涯。一年后,季夏的野心和理想在这一场全球性的宏大疫情面前显得是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

  业内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季夏没数过。

  刘峥冉问:“你有什么打算?”

  季夏说:“先活下去,再寻求新的商业模式机会,进行公司业务转型。经济环境的巨变通常都会伴随出现全新的机遇,每个行业都一样。只要能够先活下去,就没有什么不可能。峥冉,你说是吗?”

  就算有数不清的人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季夏也不可能就这样放弃。她不是输不起,她是无法接受像这样输。

  刘峥冉简单回答:“当然。”她不需要长篇大论地分析宏观市场和经济趋势预测,季夏现在要的不是这些。她又问,“你想好什么具体的计划了吗?”

  季夏说:“我有些初步的想法,还需要找人细聊。”

  刘峥冉说:“找谁聊?不找我聊?”

  季夏说:“我想要做的业务,你不是专业的啊。我得找专业的聊。”

  刘峥冉被她的直率气笑了,“行啊,我不专业。Neal专业吧?你也不找他聊你的事儿?”不论是公司现金流出问题还是决定卖自己最喜欢的那套房,这些事情都不跟她爱的陈其睿讲?

  季夏不回答。

  刘峥冉看着她。

  隔了半天,季夏才说:“这些事情,和他没办法讲。他太强势了,和人讲话习惯‘talk down’。我承认自己也有同样的问题,但我和他的背景、经历以及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我们很难做出本质上的改变。我更不可能像曾经那样不做我自己,我不能重蹈覆辙。我不和他讲这些事情,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和吵架。”今晚刚发生过的那场争吵,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刘峥冉说:“十四年了,夏夏。你和Neal在工作中认识,谈恋爱,结婚,离婚,各过各的,再在工作中相遇,然后复合,已经整整十四年了,这个问题还是没办法解决吗?”

  季夏仰头枕在沙发背上,语气很疲惫:“我不知道。我没精力想。”

  刘峥冉尊重季夏的感情观,但不代表她能真正理解。所谓的“势均力敌”,究竟有什么好的?两个强势的人在一起日常相处,外人怎么能想象得出当事人有多累?

  刘峥冉自己从来都不需要势均力敌的另一半。作为刘克颂的独女,她的肩背上是整个零诺商业版图,她不会容忍任何男人试图强势地攫取她有限的精力和生命。“丈夫”这个角色对刘峥冉而言,是她建立满足社会期待的良好家庭形象的必备品,也是满足她繁衍下一代继承人的基础品。仅此而已。

  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个牙医,两人在一起八年,生育了大儿子刘衡,在刘衡四岁那年协议离婚。离婚的原因很简单,刘峥冉无法满足男方对情感价值的需求,她也不能接受一个男人在精神层面索取过多,于是她给了对方不菲的赡养费,并且在离婚后一劳永逸地将对方送去了国外生活。

  她的现任丈夫王钧小她九岁,职业是北京某家特殊教育学校的足球教练,拥有卓越的体魄和精力,以及远超常人的耐心和好脾气。这个男人很适合和刘峥冉生育她的第二个孩子,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决策是正确的。在女儿刘凌出生后,王钧作为父亲同时照顾两个孩子,他的表现无可挑剔,全方位满足了刘峥冉对一个丈夫的要求。

  正如刘峥冉无法理解季夏一样,她很清楚季夏同样无法理解她。在季夏眼中,这种不对等的感情和婚姻,能有什么意思?

  不论困境有多难熬,人总是要想方设法地让自己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有机会看到更好的明天。

  宋零诺站在狭窄的更衣室里,一边按照活动现场负责人的要求重新给自己化妆,一边默默地重复这些鸡汤语句,试图给自己洗脑。

  对着镜子,她补上眼线,将眼尾的部分拉长,然后又拿着负责人给她的深色口红,重新填补嘴唇中部的颜色。

  明天,就真的一定会更好吗?

  这是一场基金路演后的余兴德州扑克比赛。举办人是某位很有名的基金经理,来参加比赛的都是创投圈、金融圈、互联网圈的精英们。

  在找到下一份合适的工作之前,宋零诺必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她这段时间一直见缝插针地兼职各类活动的现场工作,具体的工作职责很随机,有时负责来宾签到,有时负责餐饮服务,有时负责上台礼仪,有时负责衣物存储,总而言之就是各类打杂。这家活动公司给打杂的兼职人员开的价格还算公道:二百二十元一天。

  补完妆,宋零诺快速回到工作岗位。今天她先是负责签到台,迎宾、签到、核对信息、发放到场礼这些都是她的工作。这部分工作完成后,她还要在比赛结束后充当礼仪,为最后胜出的队伍呈上奖金板和奖品。

  站在签到台后,宋零诺重新点了一遍到场礼袋的数量。这些礼袋很精美,里面装的礼品很昂贵。在疫情的冲击下,富有的精英人士们过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变化,那种种不堪的泥泞,是只有像她这样的人才需要去蹚的。

  距离来宾到场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宋零诺看见一个女人推开门走进来,在门口站定,左右环顾一圈,目光定在活动现场负责人身上,然后她的下巴轻轻一抬,示意对方上前。

  那股熟悉的向外扩张的侵略感唤醒了宋零诺的记忆。

  三周前,在零诺时尚大楼隔壁的商业裙楼三楼的那家越南餐厅里,这个女人光腿穿裙子和凉鞋,一手捏着电子烟,一手捏着手机,语速飞快地讲电话。那个场景至今仍在宋零诺脑海深处留存。

  她和上回一样,很难挪开自己看向女人的目光。

  如果不是为了让公司活下去,季夏不会允许自己的人接这么low的活动。什么基金路演,什么德州扑克比赛,还有比这更掉价的项目吗?她的团队,以前经手的都是造价千百万级的项目,那些项目的艺术感、审美独特性、传递出的品牌价值、受众体验都是无与伦比的。但是在现实面前,季夏已经没有了挑客的资格和权利。

  这种活动来钱快,客户的回款周期可以短到一周。这些虽然不是什么大钱,但至少是钱。

  季夏很难想象自己有一天会把钱作为做抉择时的首要考虑因素。

  这一类活动本不需要季夏到现场管理工作,但参加今天这场活动的来宾里刚好有个不算太熟的熟人,季夏是来这里找这个不算太熟的熟人聊聊她想做的公司新业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