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宋零诺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态,她明明还有四十八个小时可以做这件事,但她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强力驱动她快点完成。
线上课程一共六个模块,总计一百八十分钟,考核问卷是从五百道题的题库中随机抽取三十道,有单选和多选题。
宋零诺没上课,选择直接盲测。她是经历过职场性骚扰的人,她认为自己能够一次就通过考核。
三十道题目做完,宋零诺点击提交,只有十六道答对。
她诧异极了,不得不返回培训课程界面,按顺序从第一个模块开始上课。在这个过程中,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职场性骚扰的理解是多么浅薄——原来有那么多的场景、行为、言语、暗示、工作关系所造成的不平等……全部都属于职场性骚扰。
宋零诺看着看着,开始思考,继而犹豫不决,手指抠在键盘边缘半天,最终去摸手机。
她给曾雾发了一条微信。
因为疫情,曾雾在长沙多滞留了五天,然后无缝衔接之前已经承诺的工作,又从长沙飞到北京。
石雨这周也在北京,来看一个朋友新画廊的开张。这个朋友曾雾也认识,两人在共同朋友的新画廊里碰了头。
画廊还没对外开放,曾雾难得大发善心,免费为朋友拍了一组空镜。然后他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
一条微信。
宋零诺:“我想要为我曾经对你的职场性骚扰真诚地道歉。”
曾雾上划屏幕,两人上一次的对话还停留在三天前。他离开上海十二天,前八天,每天晚上宋零诺都会和他打五分钟的电话。她对时间余额的使用非常节省,五分钟就是五分钟,多一秒都不肯浪费。打了八天电话后,宋零诺连续沉默三天。可能是她心情不好,可能是她忙,可能是她觉得只打电话很无聊,年轻女人的想法不可预测。
沉默三天后,来了这么一条微信。
一个二十三岁的女人,每天脑袋里面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宋零诺等了两分钟,等来男人的回复。
曾雾:“怎么道歉?又要给我钱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两句话,宋零诺的耳根一下子热了。她扣下手机,快速冷静,下午还要和大老板开会,她不能继续这个对话。
爱情和馒头,馒头的优先级必须更高。
这个想法一晃而过,却叫宋零诺愣了愣。
爱?
第47章 . 职商,智商
石雨和一个客户打完电话,回头找曾雾,就见他捏着手机刷B站视频。石雨觉得好笑,“你干吗呢?也要开个B站账号吗?”她知道曾雾在英国的经纪人平常帮他运营Ins,他的主要传播阵地在海外,此前从没在国内的社媒上博过个人关注。
曾雾把屏幕一熄,没让石雨继续窥屏。可惜几秒的时间已经足够石雨辨清他在看什么:竖屏Vlog中,年轻女人和朋友一起在泳池边玩得很开心。
石雨问:“你和她现在什么关系?”
曾雾反问:“谁?”
石雨没必要再追问。曾雾的工作常年都以海外为主,在国内的时候也基本待在北京,今年遭逢全球疫情,出入境的隔离政策很不方便,他已经有整整八个月没回英国,加上和零诺时尚签了两年独家商业合同,这才让他有时间和空间在上海发展出这么一段小插曲。
她递一杯咖啡给他。
曾雾接过,“你今年生意怎么样?”刚刚那个电话他被动着听了两句,和各实体行业一样,艺术品代理市场显然也受疫情影响很大。
石雨一提这事就烦,“钱不好赚。”不差钱的人在任何经济环境下都不差钱,但不差钱的人在今年没以往那么爱花钱,她被迫开始向下兼容,降低合作的艺术家和买家的level。
讲到这个,石雨又问:“你那张作品准备怎么处理?”不展不卖,白白浪费,她赚不到钱。
“那张作品”指的是哪张作品,曾雾心知肚明,他回答:“先放着。”
石雨真的是搞不懂。嗜钱如命的人,通常都更爱自己,想让他们为谁毫无缘由地付出,那一定要经受他们的精细计算,哪怕在感情中,他们也要计较投入回报比。五年前石雨刚和曾雾认识合作的时候,就深刻地领教过他的人格特质。那会儿有熟人开玩笑,说他俩的名字很般配,凑对cp挺不错的,石雨将说这话的人连夜拉黑,她是有多缺男人,才会考虑曾雾这种男人?
曾雾目前在上海的这段小插曲,在石雨看来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十分矛盾,也非常不现实。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人,能认清这种不现实吗?
石雨问:“你哪天回上海?”
曾雾说:“明晚。”
石雨又问:“什么时候回英国?”
曾雾说:“该回的时候就回。”
石雨继续问:“你今后还是打算长居欧洲吗?”
曾雾说:“嗯。”
今年的全球疫情造成的隔离封闭,让每一个以创意为生的人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不做这行的人不会理解,创造力和灵感的底层是自由。
石雨不得不承认,或许是因这段非常不现实的小插曲,让曾雾维持住了他的创造力水平。
宋零诺等到一点半,梅森没让她做任何资料上的修改。这代表她完成了这个工作任务。她重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曾雾没再发任何消息。她还是选择不回复那两句反问。
两点时,梅森叫宋零诺。
宋零诺抱着电脑过去。
梅森打开她做的deck,拉到后段部分,“三点和大老板开会,最后这两页你来讲。”
宋零诺没想到梅森会给她这个机会。是因为两个多月前的那次部门汇报大会,她替梅森出席会议时的表现过关了,所以一个小机会带给了她第二个小机会吗?
她有些欣喜,又有些紧张,还有些不解:“真的吗?我可以吗?”
梅森没多解释,“你可以。”
她不可能告诉年轻女孩这个决定背后的真实原因。
午饭一回来,梅森就听到消息,林评即将被裁。许宗元不在了,林评在陈其睿眼中毫无价值,陈其睿不养废物。梅森手下就只有一个试用期都还没过的宋零诺,如果宋零诺被裁了,按照陈其睿的风格,这个人头极大概率会被冻结;梅森补不了人,工作量不会减,这日子没法过。梅森必须要创造条件,让陈其睿看到宋零诺可以留存的价值。她这么做,一小半是为了宋零诺,一大半是为了自己。
除了这个小机会,梅森还颇费劲地从戴培敏那儿替宋零诺要来了另一个小机会。她说:“到时候,战略团队会和大老板过目前所有的跨部门项目,其中‘适应性时尚’是你在做项目总体协调员,戴总希望你也可以讲两句你对这个项目的心得体会。”
宋零诺一下子获得了这么多的表现机会,一时不知道要如何感谢梅森为好,只能点头,“谢谢梅森姐,我一定会好好表现的。”
这样两个小小的任务,梅森不要求她有多么出色卓越的表现,叮嘱道:“别犯错就行。”这么低的要求摆在这里,宋零诺不可能做不到。
三点整,会议准时开始。
和上一回相似,宋零诺职级太低,不能上桌开会,只能坐在后面第二排。她把电脑放在膝盖上,打开备忘录,随手记会议中的重点内容。她比上次长进了,能听懂更多其他团队讲的话,这个进步和她做跨部门项目协调员的工作脱不开关系。
按议程,五条职能线的负责人将先后汇报目前的工作进展,梁杰先讲,然后是杨天文,然后是施谨,然后是梅森,最后是戴培敏。
宋零诺将目光投向坐在大会议桌前的施谨。施谨还同往常一样,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宋零诺不知道施谨是如何在各种有形和无形的压力中做到这一点的,她想到梅森曾经讲过的高度职业化,而施谨的表现让这个词语具象化了。
宋零诺刻意不去看坐在会议桌主位的陈其睿。这位大老板始终令她感到虚伪,她甚至不明白季夏为什么会选择这个男人作为伴侣。在宋零诺眼中,季夏完全值得更好的。可是“更好”要如何具体定义,宋零诺又想不出。
如果不是因为陈其睿,就不会有许宗元这个部门老板,就不会让施谨受到伤害,更不会让整个部门的人都被连累工作进程。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就是这位大老板。
但宋零诺还是将陈其睿在会议进程中发表的重要反馈记在了备忘录中。不论她对陈其睿有什么样的个人抵触情绪,她都必须得承认,每一次陈其睿列席部门业务会议时所讲的话,都能够让她学到很不一样的东西,不只是商业视角的不同,更多是格局和思维高度的不同。这些是宋零诺在日常工作中很难从梅森身上学到的。
与上一次许宗元还在时的部门汇报大会不同,今天陈其睿的问题和反馈非常多,针对每一条职能线的汇报,他都给出了程度不同的挑战。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工作汇报能得到他的完全认可。
在这种高压氛围中,会议进入第一百分钟。梁杰、杨天文、施谨已经分别汇报完毕,终于轮到梅森发言。在梅森之前,没有其他老板让团队里的小朋友开口,宋零诺比此前更深地感受到梅森对她的信任。
梅森讲完CMI近期工作的大部分内容,回头cue宋零诺,请她继续讲最后两页总结。
宋零诺站起身,按照开会前的准备,一句话一句话地讲出梅森要她讲的内容。资料是她整理精简的,deck是她合并完成的,对于熟悉的工作内容,宋零诺就算再紧张,也不会犯错。
讲完后,宋零诺坐下。
陈其睿开始提问。
宋零诺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被大老板提问,而她又是否能回答出他的问题。但她的紧张十分多余,梅森接住了陈其睿的所有问题,一一回答。陈其睿没有针对宋零诺提任何问题,而梅森也没有将提问环节的压力转给宋零诺。
宋零诺松了口气,又有一点小失望。这种失望的情绪,对应的是野心吗?她内心深处其实是想要回答问题吗?她渴望像上一次那样获得优秀表现的认可吗?
梅森汇报完,轮到戴培敏。
戴培敏将“适应性时尚”这个项目放到最后才讲。该项目的定位和意义都和其它跨部门项目不同,这是个自上而下的企业公关任务,戴培敏判断陈其睿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最低。
项目的核心目标、现阶段进度、整体时间线、资源难点先后汇报完毕,戴培敏看向梅森,继而又看向宋零诺,“CMI团队的宋零诺志愿担任这个项目的总体协调员,她可以汇报一下这个项目跨部门配合的情况。”
宋零诺第二次站起身,按照开会前的准备,一句话一句话地讲出梅森要她讲的内容。
依梅森的建议,向大老板汇报项目跨部门的协同情况,需要将重心放在顺利的部分,再用两句话带过挑战和难处,最后再用积极乐观的态度点明,通过各部门的协同、努力和付出,一定会让项目取得最终成功。
宋零诺认认真真地讲完,没有犯错。
如果大老板没有其它问题,今天的会议应该到此结束。
宋零诺刚坐下,就听陈其睿开口:“你是Gen-Z,对吗?”
宋零诺只能再次站起来,“是的。”她没想到陈其睿居然会记得她。
陈其睿问出一个和上次非常相似的问题:“那么你来讲一讲,你作为Gen-Z,对公司在做‘适应性时尚’这个项目有什么样的个人观感?”
这又是一道超纲题。
梅森只让她作为项目协调员发言,没让她准备陈其睿的随机发散问题。宋零诺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回答吗?
宋零诺照实回答:“我很支持这个项目。它让我意识到时尚能够打破阶级。这个阶级不光指贫富的差异,也指所谓的‘正常’与‘不正常’的差异。”
梅森看着宋零诺,年轻女孩的临场发挥很好,她放下心来。
宋零诺继续说:“但同时,我也会觉得公司做这个项目有一些虚伪。”
梅森眼皮一跳。
戴培敏比梅森反应更快,立刻打断宋零诺,直接对陈其睿说:“老板,您这边针对项目本身还有其它想要了解的吗?”
陈其睿说:“让她讲。”
戴培敏只好闭嘴。
宋零诺看见梅森的表情,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说下去:“这半个月,我老板带着我在做目标顾客群的小样本定性调研,我在线上参加了两场焦点小组访谈。其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天生脊髓坏损导致下肢残障的女生说,她对服饰最大的需求就是可以不依赖别人的帮助而自行穿戴。总是需要被人照顾,会让她有一种‘牢笼感’。这让我很受触动。在那之前,我以为她们会期待被人照顾,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陈其睿问:“这令你感到公司的项目很虚伪?逻辑是什么?”
宋零诺解释:“我们公司没有任何一个部门有残障员工,目前在做这个项目的所有同事都是‘正常’群体,就像我一样,大家很难真正理解残障人群的细微心理和需求。让‘正常’人替残障人群做决定,并且认为自己做得很好,这让我觉得有些虚伪。”
短暂停顿,宋零诺鼓起勇气继续说:“就像上午开全体员工大会,刘总说她会直接负责女性员工权益,道理是一样的。”
让男人替女人做决定,是虚伪。让“正常”人替残障人做决定,也是虚伪。
整间会议室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没人去看陈其睿现在是什么表情。
没人叫宋零诺继续站着,也没人叫她坐下。时间在沉默的过程中被拉长,实际上只过了几秒,但宋零诺却觉得很久。
终于,陈其睿在这片安静之中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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