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洇梦
她看向因为她话瞬间炸起毛发的雪妖。
它怀里女人仿佛一具木乃伊,常年未见日光以及未得到均衡营养,本就年迈体弱的她枯瘦如柴,黄皮见骨,临门一脚就要逝去的样子。
原本早就成为该下地府转世投胎,偏偏雪妖用自己的心吊着她最后一口气。
盯着看了会,钟音敛起顽劣本性,语气沉沉。
“你帮诸犍杀了很多人,天理难容,你是自杀还是我动手?”
闻言,雪妖嘶一声吼叫出来,紧紧抱住那女人退到角落,周身原本平和下来的风雪再度暴虐起来。
它如同野兽般龇出尖牙,警惕凝视钟音。
见状,钟音不耐烦地拧起眉端:“说话。”
钟音不是好人,骨子里就是冷血的。
在她认知中只有是非黑白两个选项,情义或仁慈从不是她考虑的东西。
雪妖被迫的缘由跟她说过了,但她并不在意。
比起这几十年来枉死在这里的人,它那天真虚幻的爱如同一触就碎的泡沫,华而不实。
她凝住眸光,一一扫过雪山山心里、茫茫风雪中飘荡的无名冤魂,她扫过这些鬼魂迷茫惊恐的表情,扫过他们如同迷路般跌撞的脚步,向来冰冷无情的内心难得掀起些微波澜。
诸犍说得没错,弱肉强食。
这本就是很难有答案的悖论命题,在诸犍等异兽眼中弱小人类生来就是食物,她也依靠这点在对异兽出手。
如同大自然所有的自然规律,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强者总会对弱势一方出手,这的确是法则。
可诸犍是在虐杀,虐待圈养已经超出法则之下的道德。
钟音叹口气,语气渐缓。
“天道那老东西一直在盯着呢,我不杀你他也会动手,你好好想想,别浪费我时间。”
“…..嘶。”
回答她的仍旧是戒备心十足的一声吼叫。
但平缓许多。
钟音朝雪妖看去,雪妖抱住女人不放,目光却已经落在那根本没眼看的凹陷脸上,爱意缱绻。
许久,她脑海中传来雪妖平静又悲戚的声音。
【她用了二十年证明我的存在,此后五十年一直伴我到老,我为她而生,也为她而犯下大错。】
【她是个很好的人,我可以死,她不能。】
雪妖其实记不大清什么时候有了灵智,千万年来它沉默伫立在这里,亲眼见证人类族群搬迁绵延,亲眼看到云乡山水被开拓发展,生活悠久漫长。
可诸犍的到来,让这座雪山充满血腥与噩梦,于是它诞生于一场风雪,降临在翩翩起舞的雪暴之中。
它因缠绕在雪山的冤魂而生,因守护云乡人民而生。
它是精怪。
形容丑陋,模样恐怖的精怪。
偶尔在暴风雪中露面,它曾友好地救助爬山失氧的登山爱好者,善良地用暴雪轻轻将误入山群的人类送出去,可人类都害怕它,不仅将它记载成可恨吃人的怪物,甚至口口相传它是凶神恶煞的魔鬼。
唯独山下那位叫阿思琪的彝族姑娘不怕它,因为它曾救过她父亲远离雪暴,所以她坚信雪山深处有神明存在。
她每天都来雪山脚下祈祷。
雪飞过春夏,越过秋冬,无一例外。
彝族信奉神明支格阿鲁,彝语翻译为汉语是大鹰神龙。
传说远古时期有头龙鹰滴落三滴鲜血在一位彝族姑娘身上,姑娘怀孕生下支格阿鲁,那时宇宙星空浩渺,天上生了七颗太阳,支格阿鲁的出生让枯草、干涸河流再生,后来他射灭六个太阳,成为彝族英雄。(1)
支格阿鲁是彝族人的信仰,可它这头丑陋的精怪却成了阿思琪的神明。
它看着阿思琪长大,看她带领一队又一队考察团深入雪山,试图找出它踪迹并证明它存在,她总是笑靥如花,坚定不移告诉所有人云乡有神明保佑才四方平安。
就是因为她的信仰,它日渐强大,那颗雪妖之心也日渐温暖起来。
后来阿思琪又带着一支考察队伍进来,她兴高采烈和大家讲雪山真的有灵,笑容比雪山巅上的残阳还要美。
再后来,他们意外踏入诸犍做的陷阱,深坑里全是人类白骨,哭喊声不绝于耳。
阿思琪不哭不闹,明知死亡近在眼前,勇敢地张开双手冲雪山群大喊。
她在喊:我的神明,来救你的子民吧。
那天它躲在雪山深处听到了呼唤,绿油油的眼睛震颤不已,落下一颗颗水珠,精怪的爱就藏在晶莹水滴里。
在她嗓子哑了的时候,它终于现了身,即使知道异兽的可怕。
从那天开始,诸犍才知道雪山生出一头精怪,可笑的是这头精怪居然爱上了人类,于是它扣下阿思琪,也是从那天开始,本是受天道指引守护人民的天地之灵为了心爱姑娘,成为了引诱人类前来的刽子手。
但那天开始,它同样也有了名字——格尼。
格尼彝语为吉祥如意、健康美好,阿思琪为它取的。
非常讽刺的一个名字。
【我不是你的神明,阿思琪,我才是个罪人。】雪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怀中即便用雪妖之心都温暖不了身躯的阿思琪,泪珠滴落皮毛,坠在这肮脏土地上结成灰珠。
钟音听到它痛苦的心声,眼波微动,却似无所觉,表情淡然。
人需要信仰来强大,但同样信仰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快点决定。”她再次催促。
雪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它抖抖毛皮,惭愧对怀里气息微弱的阿思琪道歉。
其实它自己也忍不住想反抗诸犍,死的人太多了,被抓来的男人女人不是疯了就是疯了,它觉得自己也快疯了,但总因为吊着口气的阿思琪选择视而不见、麻木不仁。
阿思琪老到不能说话那天,她哭着说自己是罪人,说自己终于要死了,它才知道它究竟做了什么,所以它频频制造风雪想要结束这场错误决定造成的局面。
事实证明,它成功挽回了这场错误。
雪妖揉了揉它心爱姑娘苍老干涸的手,皮皱巴巴,但它仍然珍惜轻柔,好像以往五十年那样爱惜。
它自诩深爱救下阿思琪,薄情寡义帮诸犍抓人豢养,又自私自利让她一直活着。
恍惚间它好像看到阿思琪漂亮温婉的笑,身处诸犍掌控,她仍然热情自由,偶尔破例被允许和它在一起时,她喜欢拨弄雪堆堆出一个滑稽的雪人,调笑问它如果它是人形是不是长得这么好玩。
想到这里,雪妖忽然用自己的头最后蹭了蹭她额间,然后站起身朝钟音看来。
【我会赎罪。】
【但在这之前,让我先送我的阿思琪去轮回。】
它心声果决又充满坚定力量。
钟音眼神微暗,毫不犹豫在掌中瞬间积聚起颜色非常纯粹的蓝色水流。
她心平气和掀了掀眼皮,语气淡漠。
“行。”
“天道在上,那么现在我以处刑人的名义,执行对你最后的判决。”
*
半小时后,监管局和协会的人终于找到诸犍老巢。
雪山风雪渐停,仿佛奋力抗争后的野兽失去行动能力,奄奄一息蛰伏起来,敛去气息等待死亡,因为如此,他们才特别简单就找到了这里。
但唯一让杭舟游觉得古怪的是,从雪山入口到老巢,有人留下了标记。
那是手举指明方向树枝的十来个雪人,每隔百米就有一个,似乎有意指引他们进来。
对此,比起其他人认为的好心,杭舟游更觉得是一种挑衅。
他环顾四周,沉声冲忙碌的众人发问:“怎么样了?”
“人都救出来了,大多都已经疯了,那诸犍倒是精,生怕被人发现,就把人圈养起来,食物就无穷无尽了。”
“雪妖呢。”
“雪妖也不见了。哦还有,有三个人精神还算正常,只不过他们好像失忆,并不知道发生什么。”
“失忆?” 杭舟游有些疑惑。
监管局还没来,他们怎么失忆?身上也没有失忆符的印记,难道是留下标记那人做的?
思考不出什么,杭舟游面无暖色按了按腰间的特制符文枪,修长指尖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枪身。
这眉头不展的模样让人一看就不敢大喘气,众人屏住呼吸放轻放慢所有动作,生怕惹恼他后吃苦头。
还是杭舟游的助手叶重明上前,斯斯文文点头回话。
“对,的确都已经失忆,手法很精妙,应该是玄学中人。”
闻言,杭舟游负手而立,讥讽嗤笑。
先前他们守在山脚想进去处理异兽时,是根本不知道是诸犍,还是刚才他身边这头重明鸟发现的。
这诸犍非常奸诈,玩的好一手调虎离山,竟让雪妖作诱饵跑出去了,之后重明鸟感应到客栈爆发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他们还以为异兽跑出去了,只好急忙回客栈,却在路上却发现风雪之力暴动,似乎有什么在朝雪山飞奔而去,他推测一番就知道中计,于是扭头追上。
没想到还是差那么一步,不仅中计,还被人捷足先登。
起初他就怀疑雪山天气异变与天地之灵有关,现在是完全确认了。
回想起刚才感觉到的力量,雪妖似乎变强,一下子无影无踪,未免太过离奇。
杭舟游没说话,蹲下身摸了摸地上打斗过的痕迹,闭起眼模拟当时的场景,按照痕迹来看,诸犍应该是被更强的一方压着打。
绝对性的压制。
所以把人搞失忆的,也是那人?
那么到底是谁会对异兽下手,是人,还是另一只异兽?
“把这里照片都拍好留存,每个角落都别放过。”
杭舟游从不拘泥想不通的事,叮嘱完就当任务结束,慢慢起身时却无意踩到两块碎石,下意识看去,那碎石上面粘着蓝色液体十分引人注目。
他拿起来仔细查看,只看了两眼,就觉眼睛疲累不堪,仿佛有漫天遍地的压力冲他大脑袭来。
这应该就是玄门中人所说的威压。
杭舟游觉得事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他收好碎石,吩咐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