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月留光 第29章

作者:唯刀百辟 标签: 因缘邂逅 现代言情

  “会。”

  子夜仍维持静止的姿势,讲出一句肯定句。

第29章 子夜7

  她不懂本该凌驾于一切的子夜, 为什么会习惯性流露出这种任人宰割的情态。陈纵在那一刻油然?而生一种怜惜。她忽然?懂得?葛薇龙陷入恋爱,会?在不相干的情境下忽然想起乔琪“像个小孩”, 会?油然?而生母性。进而陈纵觉得张爱玲讲得不全对?,通往女人心灵不是经由阴|道,而是经由怜爱。

  她珍惜子夜。

  而爱这个命题太过宏大,轻易讲出口往往显得有点滑稽。爸爸妈妈是相爱的,但直到妈妈临终前,爸爸才在她病榻上第一次说出这个字。爸爸是很喜欢邱阿姨的,他们两个也从不提爱字。中国人对?爱这个字眼加诸许多它本不该背负的过分?沉痛的东西, 而外国电影里频繁出现的“爱”,又因?轻浮而显得?泛泛而谈, 这两种陈纵都不喜欢。在她懂得自己格外珍惜子夜那一刻起?,她知道这二者都不是她可以随随便便对?待的事物。

  陈纵下巴垫在胳膊上,对?子夜小心翼翼, 讲得?很认真, 声音异常地轻, “我珍惜你。”

  她要轻拿轻放地讲。

  子夜睁开眼来看她。是镇墓兽偶然?复苏,是困死在纱窗之间的脆弱蝴蝶。陈纵从他眼底看到他第一次从自己?床上睁眼的神情,困惑,震愕, 不解。这四个字眼在他的理?解之中好?像格外生疏, 所以他才会?流露出外星人第一次听见?远古地球文字那种表情。

  这对?陈纵来讲,也是异常陌生的场景。一部部通俗的经典的小说描绘的示爱场景,在她脑海中土崩瓦解。她忽然?懂得?年年该如何同周缚相处。她望进子夜眼中,试图看清他此刻在翻阅何种典籍来试图解释她或者他自己?。无数本书化身无数双手, 在背后推着她,去向?子夜靠近。她几?乎能感觉到, 子夜在阅览她的额头,眼睛,睫毛,和嘴唇时,也在竭力克制这种靠近。

  他们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那个夏天格外闷热,院子里的蝉鸣也意外地使人烦躁。

  陈纵与子夜的房间一墙之隔,有时夜半醒来,她好?似都能听见?他的一呼一吸。她从没发现安静的子夜这么吵,简直随时随地,不分?场合,无处不在。就这个问题,她再?也没有向?无所不能的子夜求解。他们之间好?像多出一块禁地,绕不过,攻不破,也拿不起?。

  那种气氛连邱阿姨都觉得?诡异,讲,“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好?的时候好?得?不行,闹个别扭闹成这样。”

  陈自强逮着他两在走廊上看似冷漠的相遇,便会?恨其不争地骂道,“狗见?羊!”还会?批评陈纵:“你哥都要走了,你也没点好?话,真是白眼狼!”

  陈纵倒是想讲,可是她的主动性遭受客观法律和宏观命题全方位镇压,连她自己?都怕这轻易出口的好?话,会?使人对?它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她更怕与子夜两年的分?隔,会?使这朦胧如纱帘轻薄如蝉翼的感觉酝酿成一种滑稽、幼稚的过家家游戏。陈纵每天都在同自己?的情感搏斗,她最终说服自己?,做人要沉得?住气,要破釜沉舟。所以最好?的时机是两年之后,她觉得?等得?起?。

  可是她对?自己?情感上种种周祥的策略与谋划,都在子夜临走当天全面溃败。

  子夜是乘火车走的。

  为?什么是乘火车而不是搭飞机,那时从未为?生计发愁过的陈纵还不足以懂得?其间的差别,自然?也不晓得?爸爸资金周转出了点差错。她只知道,子夜要走了,那片禁地变成了一片荒芜失地。她立在站台,看见?子夜弯下身,被嵌在点了灯小小的窗格里,那个场景会?变成一幅尘封油画被永恒地束之高阁。

  报站员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响起?,那格小窗也从她眼前滑走。陈纵可以感觉到子夜视线在自己?身上长久的停驻。原来人的眼睛是可以讲话的,原来人的情感是可以仅仅经由双眼讲诉的。很重?的爱也在那一瞬间变得?很轻盈,陈纵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动了,下意识去追寻那一格搭载着子夜远行的窗。子夜也在她跑起?来的一瞬笑?起?来,顷刻从固定的那幅画中消失,一格一格倒退,在她能看清的最近也是最远的地方以口型告诉她,别哭。又指指手机,打电话给我。

  子夜走了。

  陈纵停了下来。

  她不是子夜那种可以全凭天分?、不靠老师的学生。因?此高二伊始,她就被转到当地最好?的市中学,开始了住校生涯。爸爸和邱阿姨每个月来接她回家一次,两人大发慈悲,允许她每个月晚上可以玩一个小时手机。除此之外,爸爸和邱阿姨跟子夜视频之后,她还可以跟子夜通十分?钟电话。不论文字交流还是语音通话,都在家长的监视下进行。这时候,她作为?未成年人人身的不自由就体现出来了。

  陈纵与子夜只能闲聊日常。经由子夜的讲述,陈纵已经可以详尽勾勒出他的校园生活。他四人寝在三楼,去那里上学的每个人都很优秀,只有他自己?“平平无奇”。留学生宿舍距离子夜宿舍很近,韩国学生喜欢买电动车,又担心被偷,总要给车加上过分?夸张的电子锁。以至于隔壁楼一旦有人经过,一排一排电动车便会?一齐警铃大作。这行为?被投诉过无数次,却没什么成效。子夜睡眠大受干扰,常常需要午休来弥补。除此之外,一切都好?。大学生活没什么稀奇,没有交女朋友,也没有人跟他示好?,因?为?他“实在没什么过人之处”。

  轮到陈纵,便是:那所高中女生都更漂亮,男生却没有一个帅哥。学校招生标语是“搭乘前往一流大学的方舟”,而所有的俊男都早已淹死在了知识的汪洋里。白小婷今年被选去做了空姐,认识了一个富二代里少见?的潜力股,约定法定年龄结婚。至于陈纵自己?嘛,她成绩不好?不坏,稳步前进。有一次二模考到年级前十名,以至于爸爸都怀疑她抄袭。末了,陈纵会?讲,每天都有大考小考,没有时间给她写小说,故她也没有再?问过子夜周缚和年年的问题。

  陈纵连看课外书时间都少了很多。但她还是会?如实告诉子夜,“我前阵子读了《笑?林广记》,读到《辩捷》篇,晓得?那本书为?什么轻易激怒了你姑姑。”

  “原来世界上的好?学生并?不全都像你这么懒散,他们去食堂吃饭都是用跑的,睡觉五个小时都是嫌奢侈的。”

  “看到他们,我也跟着紧张。吃个饭都没工夫好?好?挑拣的人果然?不会?有别的欲望,古人没有骗我。”

  “因?此最近我也没有读网络小说。”

  “只有一节高考语文导读,文言文和现代文居多。老师上礼拜提到《子夜》,整个班级风平浪静。我才意识到这所高中没有你。”

  “哲学系都学什么呢,课业紧不紧?”

  子夜讲,他要在三年内修完所有课程,所以他比旁人尤其地忙。爸爸要养两个小孩,也有别的事要操心,常常不在家。陈纵的高中要求重?点本科升学率,因?此也有许多非人的规定,比如一个周末只放半天假,一个月能有一天长假。寒假只放除夕新年两天,而子夜绩点年级前几?,获得?了去洪堡大学交换一个月的机会?,这一个月的学习也能换算绩点,他不愿意错过,也因?此和陈纵错过新年。等到子夜从德国回去学校的那个周末,陈纵听说他在学校昏倒,邱阿姨接到老师电话,赶去照顾过他一次。

  那个周末,陈纵晚自修特意跟老师请了半个小时假,到校门口小卖铺借电话打给子夜。

  “没事,”子夜在电话里这样讲,“忽然?犯低血糖,在食堂里晕过去,被同学送到校医院。不是什么大事。”

  “在家生龙活虎的,去上大学怎么就低血糖了。是不是食堂做得?难吃?还是北方菜系不合口味?”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睡得?不好?,”顿了顿,子夜又笑?着说,“食堂很好?吃,什么菜系都有。等你毕业,我带你一一吃遍。”

  陈纵帮不上什么忙,又不敢瞎操心,白白惹人心烦。 “最近有什么开心事吗?” 她只想知道他开不开心。

  子夜意外很有倾诉欲,“倒是有一件。学校有名女同学——”

  “女同学?”陈纵被激发出危机感,恰如其分?地提醒他,“陈子夜第一次提及适龄异性。”

  子夜接着讲下去,“有很严重?抑郁症,严重?到几?度退学。”

  陈纵差点就忘记危机感这回事,“听说很难治愈,几?乎只能靠自己?。会?有阅读障碍……而且还容易使身边人有情绪病,她……”她虽然?很同情她,但她只是个凡人,分?身乏术,只能担心子夜,“你不要离她太近。”

  “不会?,”子夜答应她,接着又讲,“她今年毕业,昨天校园婚礼。婚礼致辞,她讲了很多,说她这些年走来很不容易……她尤其感谢她的丈夫,说自己?被他治愈。”

  向?来逻辑清晰的子夜,不知怎么有些语无伦次。

  隔着电话机,陈纵看不出他的表情,也无法经由电子音听出他的情绪。

  她只知道这件事使子夜开心,因?此她也为?他高兴,“真好?。”

  背后请假出来排队打电话的女声催促了两三次。察觉到她并?不是在讲什么要紧事,催得?更急,“我男朋友八点就开始等我电话了!”

  陈纵不理?。

  背后女生踮脚瞥眼通话时间,“排队二十几?分?钟,电话讲九分?钟,离校超过半小时门禁了吧?小心门卫卡点不放人,将你扭送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罚站。”

  陈纵压制住喷薄的怒气,捂着听筒,很小声很不舍地讲了句,“我很想你。”

  “我也是。”子夜这么讲。

  “等我来找你。”

  “好?。”

  得?此一句,夫复何求。陈纵卡点十分?钟挂断,将通话结束在最圆满的时候,回头笑?脸盈盈地冲身后女声比了个中指。

  迈入高三之前那个暑假尤其重?要,两个最炎热的月份也要在一周一轮的摸底考试中轮下来。陈纵早已选定了另一所位于十朝古都的大学,那所学校物理?系最好?——你上最好?的大学,那我也不能输——那时她野心勃勃的性格也略有显山露水,日子也因?有了既定目标而心无旁骛地过下去。每个月她仍回回家一趟,大部分?时候家中只有邱阿姨。经济状况一片愁云惨淡显露在邱阿姨脸上,只有娇生惯养惯了的陈纵始终无从察觉。

  第二年新年只有两天假期,陈纵是和邱阿姨过的。两人一齐包饺子走了个新年的形式,夜里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时,电视机下方突然?跳出一则新闻。

  【一代文学巨匠陈金生病危。】

  陈纵转头去看邱阿姨表情。

  邱阿姨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很显然?,两人都无心再?看小品。郭冬临小品演到一半,邱阿姨起?身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

  “老冤孽应该快死了。”

  邱阿姨这样开场,显然?是打给爸爸报喜。

  不知爸爸讲了句什么,邱阿姨讲,“临死见?他一面?他活着我都不想见?。”

  过会?,又添一句,“遗产怎么不要,我这么多年罪是白受的吗?”

  “你别劝我。不该我得?的,我一分?也不要。该我的,也不该少。”

  “那么多书的死后版权代理?,我凭什么白白便宜那女的?”

  ……

  爸爸劝了邱阿姨很久,她都不肯听。铁了心地讲,遗产是无论如何要争。

  陈纵趁机从上锁的书柜中偷出手机,给子夜发短信。

  陈纵:[陈金生病危。]

  子夜:[不关我事。我妈准你玩手机?]

  陈纵:[她非要去争遗产,我爸正劝她呢。趁机偷玩手机。]

  子夜:[别给她发现了。]

  陈纵:[不会?。]

  子夜:[别让她去。]

  陈纵:[我爸都劝不住,我哪里劝得?住?]

  子夜:[一会?儿我跟她讲。最近都干了什么。]

  陈纵越发没脸没皮:[没干什么,就想你。]

  外头邱阿姨已经在讲结束语:“……你也自顾不暇,我总也要想办法帮着你……你别管我,我自己?会?去找律师咨询,到时候消息确凿了,带上律师一齐过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他死了,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啊。你放心。”

  陈纵将刚才的消息一条条删掉,坐回沙发上剥橘子。

  邱阿姨挂了电话回来,看见?壁橱里的手机亮了一下。狐疑地拾起?来,看见?一条:[高三了,别想了。]高声质问陈纵,“你哥叫你别想谁?”

  陈纵面不改色地讲,“丁成杰。”

  “这么多年,还想呢,也真为?难你。你哥讲得?对?,快高考了,也收收心,”邱阿姨感佩她的长情,同时又啧啧称奇,“他还没坐牢呢?”

  陈纵语塞:“邱阿姨,大过年的,别咒人行吗?”

  “行,行行。”邱阿姨点头称是。电话铃适时响起?,她步出房间接起?,“你也看到新闻啦?”

  陈纵竖起?耳朵。

  “什么别去?你晓不晓得?那是多大一笔款子?我看你就是没吃过钱的苦——”

  “你还顾这个呢?你自己?学业顾得?过来么你!”

  “等你明?年毕业挣钱?你读个哲学系本科,挣得?着几?个钱?”

  “你陈叔为?你们两个小的未来的留学费奔忙好?几?年,一笔一笔养老钱投进去没个响,这会?儿也没个着落……你以为?这世上钱是这么好?挣的?”

  “当心他诈死?他快八十高寿,还能诈几?回……”

  “不离婚,那是我的诈,不是他的诈!”

  “有诈我也得?去给他诈,总不至于我命还没他长,熬我也得?熬死他——”

  “你别管了。”邱娥华讲得?斩钉截铁,“你只管好?好?念书,听妈的话。”

  听妈的话是邱娥华最严厉的教诲。过了这条警戒线,她便会?拿痛哭兼发疯来达成道德绑架。

  子夜适时结束了通话。

  这件事却远远没完。“陈金生病危”或者“陈金生进重?症监护室”的新闻一年内出现了四次还是五次,港媒要同陈金生家人确认信息时却永远不会?有下文,几?次病危通知书却都没有确凿死讯。邱阿姨反复搜索陈金生在任何公共场合露面的蛛丝马迹,却仍旧一无所获的时候,她彻底忍不了了,觉得?是陈家人试图侵吞、转移属于她的遗产的一种手段。那时候,她本就敏感的神经已被折磨到濒于崩溃,和陈纵草草作了别,拿起?证件、银行卡和回乡证,带着律师离开了金城,自此再?也没有办法回到这里。

  原来书里写的娇妻带球跑都不写实,霸总追妻火葬场也是无稽之谈。真正的上位者,永远不会?低下高昂的头颅。世上也真的有人可以不动声色,不发一语,便可以让逃走的妻子全凭人之天性自动寻了回去。那时陈纵虽没真的见?过他,却已觉出他的可怕之处。

  那次事件后的四个月,邱阿姨还没走,却已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一点就着,一碰就炸。过完年后,高考之前,陈纵有心避着她,四个月没有回家。幸得?没被她情绪影响,考试没出意外,还算正常发挥。一出考场,陈纵立刻寻到考场学校门口的小杂货店,先借给爸爸打了个简短的电话报喜,然?后打给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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