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她走到执柔身边,将手里的东西拿给她看。
是一块羊脂玉璧,两条鱼衔尾相环,云生雾绕。这曾是齐桓送给她的东西,原本是一对儿,他们两人一人一只。执柔也曾佩戴过两回,后来便束之高阁了。若不是今日被冯银翻出来,她都快不记得自己有这么个东西了。
冯银的年岁不大,人也瘦小,跪在执柔面前抖得像筛糠一样。
却玉带着人去抄了冯银的屋子,然后回禀道:“这蹄子已经将东西收了七七八八,看样子是早就想跑了,她的包袱里还藏了些碎银子,也不知道是卖了咱们什么东西换来的钱。”
伺候执柔的人不多,但这些奴才也都跟了她许多年,执柔看着冯银道:“你想出宫去?”
原本还在颤抖的冯银听了这句话抬起头来,她脸上还挂着却玉的巴掌印,眼里已经蓄起了泪:“姑娘待我不薄,是我冯银对不起姑娘。”
她猛地磕头,额上很快见了血:“姑娘,奴才只偷过这一回,那些银子都是奴才这些年攒的份例钱。若有一日大司马的人进了宫,奴才们不是被糟践,就是剩下死路一条。求姑娘给奴才一条活路。”
宫里的人一日少过一日。
各署衙门空了大半,懂得攀附关系的人都早已逃出生天。那些没人脉的,便拿着自己积累的银子四处逢迎周旋。这些事执柔也早有耳闻,不但是未央宫里如此,整个长安城都人心浮动。城郊几座古刹的金身罗汉,都被人连夜用小刀刮去了金箔。
执柔转头问却玉:“咱们永福堂还剩下多少人?”
却玉去各屋转了转,将人带到院子里,算上她自己还有四个侍女,三个内侍。
她起身进屋拿了自己的妆奁盒子,从里头挑出一条玉镯。
“冯银,这个你拿着。”这玉镯的颜色虽有些浮,却是很好的料子,冯银怔怔的不敢接。
“却玉,这一盒子东西你们都拿去分了吧。”执柔坐回圈椅上,她身边的红泥小炉冒着热气,茶汤碧绿,香气清淡。她云鬟雾鬓,眉目隽永:“能走就都快些走吧。”
天气仍有些冷,执柔拢着手炉,颈子上围着白色的兔绒围领,白皙修长的颈子仿若只手可折,整个人亭亭的,宛若春梨绽雪。
“既然能谋生,何必要等死呢。”
奴才们面面厮觑,哪个也不敢当第一个。
“却玉。”
“是。”
却玉拿着执柔的盒子转了一圈,将里头的东西发了出去。
“你们都走吧。”执柔不再看那些千恩万谢的奴才们,拿着手炉起身向房内走,却玉跟在她身后进了内室,而后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要永远跟着姑娘。”
执柔看着她有些愣,却玉红着眼圈说:“奴才五岁时就跟着姑娘,这些年自薛大人去后,又跟着姑娘去了大司马府、再到如今入了宫。奴才心里拿姑娘当亲人,就算是要死,也要留在姑娘身边。”
她见执柔不说话,语气也愈发悲怆:“姑娘过得太苦了。”
执柔吸了吸鼻子,一双明眸微微泛红,她抬手去扶她:“你愿意留下我自然也是很欢喜的。”她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谁也没舍得松开。
永福堂里骤然阒寂无声,只有乱糟糟的脚步声忽远忽近。不过一两日的功夫,宫里的人跑了大半,就连皇后太后身边的人都少了许多熟面孔。
永福堂的小院中种了一棵金叶梨,是琅琊太守王唐前些年献给太后的。如今才萌生了几串花苞,是这暗无天日的掖庭早春,难得的一抹颜色。执柔经过这棵树时,也仰着脸观赏上面的花苞,过了很久她才笑说:“这些年都不见它开花,今年竟是头一回。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等它结果。”
这日到了午时,却玉去御膳房提膳。才走到徽华门,便听得铺天盖地的丧钟声。
这声音石破天惊,像是猎猎的冷风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却玉吓了一跳,人猛地立在原地。宫里的人或是茫然或是慌不择路,甚至没有几个人来得及为溘然长逝的大行皇帝伤悲。
不知人群里哪个方向高呼一声:“大司马的兵马入城了!”
这声音竟如此惊天动地,像是炸雷般掠过双耳。
蹄声匝匝,烟尘尽起。马嘶声、低叱声隐隐约约,挥鞭声宛若裂帛。
却玉也不去拿午膳了,疯了一般往回跑。
未央宫乱作一团,却玉迎着人群向永福堂的方向挤。
一群羽林军将永福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却玉的心猛地跳起来,只见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太监端着一个托盘往里走。待看清盘上的东西,却玉腿一软就跪了下来。
上面分明是一条白绫子。细密的丝线交织在一起,在日光下金灿灿地生出一丝光辉来。
她颤抖着开口:“常侍,这是要做什么?”
这太监名叫申安,头上戴着一顶翎绒做的烟墩帽,一双眼藏在暗影里像是冰冷的蛇。他用眼尾觑了一下却玉,他记得她是永福堂的人,于是对着羽林军道:“捂嘴。”
立刻有三个人上前来堵住了却玉的嘴。
眼泪夺眶不受控制地而出,她呜咽了一声,却被人牢牢摁住了胳膊,双腿止不住的踢蹬却又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申安带着两个中常侍走进了永福堂。
朱红的门被人从里面合上,院子里一片死寂,甚至听不见执柔的说话声,唯有春风吹过金叶梨树的声音。
过了一刻钟,申安拿着空托盘走了出来,他是见惯大生死的人,脸上平平淡淡地看不出喜怒。那三个羽林军见状才松开了却玉的手。
却玉撞开人群猛地冲向院内,院子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人影,她便跌跌撞撞地向内室跑去。所有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急匆匆地回去复命了。
两扇绮寮门孤零零的摇曳在晌午的风里,蟠螭纹角叶发出细微的鸣声。穿堂风吹过纱帐,整个永福堂都带着死一般的安静。
却玉冲进北堂,只见束竹楹柱上倒映着绣鞋的影子,松鹤延年的挂画前是踢翻的杌子。
白绫之上,执柔闭着眼睛,像是睡着的神女一般。
这幅场景像画儿似的,唯独执柔白生生的颈子上缠着白绫子,映衬着直棂窗外静谧的日光,诡谲又凄艳。
“姑娘!”却玉抬手去抱执柔的腿,可她身为女子力量不济,根本不能将执柔解救下来。外面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执柔!”是一个少年的嗓音。
却玉的眼泪糊了一脸,她回转头,一个遍身戎装的少年正大步走来,他身上锁子甲血痕尚新,却玉当即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二爷!”
*
夜风摧枯拉朽地吹着,执柔醒来时,呼啸的烈风拍打着青疏窗。
执柔撑着身子坐起来,颈子还上缠着布,喉间似刀割般撕扯疼痛。她的神情有些木然,当脚步声自地罩外响起时,她才缓缓抬头去看。
薛则朴见她醒了,脸上骤然露出惊喜的神情:“你醒了,执柔姐姐!”
他在杌子上坐好,眼中带了一分关切的灼热:“你伤了嗓子,这几日先不要讲话了。”
执柔醒来时意识回拢的有些慢,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薛则朴的脸上,过了很久之后才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薛则朴是薛伯彦的次子,今年才刚十五岁。
记忆中的薛则朴还是个孩子模样,如今已经出落得英姿勃勃。他微微昂着头,说起话来神采奕奕,笑得稚气又真诚。
他身上的白貂襜褕遍绣金线,堂皇富丽,头戴尽贤冠,上饰以浮金蝉纹。这分明是位列公卿才配享有的规制。
“我父亲入宫了,如今正在谨元殿为大行皇帝举哀。”他这般说着,手轻轻捋着腰间佩挂的玉绶。
风中飘过檀香的味道,谨元殿里的念经声,忽远忽近地飘来。
执柔艰难地坐直身子,她开不了口,便拿起床畔三足凳上的茶杯,她手指仍有些抖,苍白的指尖蘸着水写了太后二字。
“那妖妇。”薛则朴依稀冷笑了一声,“她与皇后带着四方馆的太子一并逃了。也不知她从哪布下了这么多人马,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执柔怔怔地听着,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太后身边那个叫申安的太监,那日对她说过的话。
第4章
申安端着托盘呵着腰立在檐下,唇边带着笑,褐灰色的眼珠儿却是冷冰冰的:“太后娘娘也是为了薛姑娘好,更是考虑着姑娘的名声。咱们大裕人都是有血性的,哪能由着贼臣摆布,姑娘您先在前头走着,太后主子随后便到。”
他施施然掏出一张黄绢:“太后懿旨。”
执柔沉默地跪了下来。
这是一封册封她为太子妃的诏书,因为来不及等大学士润色增删,措辞也显得分外仓促朴拙。
申安把诏书交到执柔手里,笑意高深:“太子妃娘娘,恭喜啊。”
他上前一步,把装着白绫的托盘举起到执柔面前:“请吧,娘娘。”
左不过是一条命,执柔望着那条绫子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这辈子活得稀里糊涂的,生与死都由不得自己。有时候坐在那,我也总觉得自己像是个空壳子。主子们的话像是大山似的,说要初一压向我,便断然等不到十五。”
申安仔细打量着这位薛姑娘,她娉婷地立在春风里,半边身子濯沐着春阳,鬓边的发丝、脸上的绒毛都像是撒了一层细密的金粉。说出口的言语没什么情绪,脸上平静的神情像是莲台上的观音。
“太子妃娘娘这是心里对主子们有怨?”
“岂敢。”执柔抬手将白绫抓握在掌心里,滑腻冰凉的触感从指缝间漏出去,“常侍若到了太后娘娘跟前,劳您帮我带一句话。”
“什么话?”
“执柔身死之后,请娘娘赐一把火,烧作飞灰,撒入江河。我阿翁战死于渭水河畔,万川归海,我只愿能与他们早日相见。”
那时,她已经铁了心要赴死了。这些年来日复一日为人鱼肉,当真是叫人打心眼儿里厌倦极了。她如今半只脚从黄泉路上迈回来,听到的却是这样的消息口口声声一同殉国的主子们都有自己的退路。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她一人的性命罢了。
薛则朴没有注意到执柔的出神:“国不可一日无君,父亲也在为此事头痛不已。他到底是大司马,为国分忧也是份内的事。”
只要活着一日,便被迫要在这掖庭深处泅渡。执柔靠着引枕闭上了眼睛,心里一片酸涩。
薛则朴却以为她是困倦了,于是站起身来:“执柔姐姐,你才好些,尽早休息着。过几天我再来看你,行吗?”
他目光真挚,语气又似有若无地带了一丝恳求,见执柔缓缓点头,薛则朴倏尔一笑。
从这依稀的笑容里,执柔终于能将眼前的少年和过去那个追在她身后的小尾巴联系在一起。
于是她浅浅笑起来,蘸着水写:“好好休息。”
薛则朴的目光立刻明亮起来,晶莹剔透:“好!”
听着他的脚步声走远了,执柔睁开眼看向他离去的方向。薛则朴的宽衣大袖上面金丝银线交叠缠绕,好似一张密密匝匝的巨网,要将她吞没其中。
太后与太子后来的事,执柔也是陆陆续续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的。光禄勋并数位内史趁着永福堂乱起来的功夫,护送着太后、皇后与太子一道,本 文由企鹅 裙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 理上 传换了衣物趁乱出了城,如今已至益州。追随者数万之众,太子齐桓已在昨日登基为帝。
齐桓本该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只是薛伯彦权倾朝野,他不认这个皇帝,大臣们也不敢认。除了连夜跑去益州追随齐桓的数十大臣外,未央宫里的旧臣们私下里仍叫他太子。
执柔听过后也没说什么,她颈子上的伤还没好全,闲暇时除了立在窗下发呆,便是临窗习字,一晃又是数日。
那日是大行皇帝的小殓,整个长安城笼罩在渐渐的春雨中。
却玉走在执柔旁边替她撑伞,二人才从谨元殿回来,沿着青砖路往北走,两侧修得高深的城池,逼仄地倾轧过来,倒映着灰蒙蒙的天,总叫人心里惴惴的。
“姑娘的嗓子可算是好些了,那时太医们说得很是吓人,说姑娘的嗓子怕是要倒了。奴才那时心里当真是害怕,姑娘这般玉骨窈窕的人,声音却像男人一般,岂不是要叫人误会了。”
宫里没几个人知道太后册封执柔的事,她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却玉说话的时候声音虽不高,脸上的神情却很是生动。执柔被她逗得发笑:“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头等幸事了,若真成了那样,我也是受得住的。”她声音仍哑着,眉眼弯弯的,像是画上的仕女。
两个人挤在同一把伞下时,外头细雨蒙蒙如梦似幻,总让人觉得回到了江陵的将军府,而不是这令人时时处处都胆战心惊的未央宫。
途径了一处宫苑,层楼高起,顶子上单檐四角攒尖,盘龙舞凤、绣柱雕楹。门楣上题了“承明”二字。
灰压压的天空之下,这座宫阙显露出几分低调的雍容。
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朱红的门便开了,二人下意识看去,只见院子里竟站着十来个医官模样的人,个个神情肃穆,无一人高谈阔论。一个男子急匆匆地从里面冲了出来,他头戴爵弁,身着灰绿色深衣,脸上不知是汗是水,一双凤眼环顾四周,看到执柔仿若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走上前来。
“你站住。”却玉护在执柔前面,“是何人这般冒冒失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