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右仆射笑着说?:“能不怕么,要真是打输了,他这皇帝也做不成了。”
卫尉却犹豫道:“陛下可从来不是疾言厉色的人,如今像是变了性子,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没什么不合常理的。”右仆射冷笑,“贪生怕死,人的本能而已。”
这一日?,齐楹去椒房殿找执柔时她?并?不在,椒房殿的宫人说?娘娘去了缀霞宫。
那时齐楹才知道,执柔命人将椒房殿中的素馨花都重新?移栽了过去。
站在缀霞宫门外,执柔的声音隔着宫墙传来。
“终于栽好了,过了春天就能开花了。”
这个冬天太漫长了。她?却总在给他期待。
她?笑语泠然,像是春风骀荡,已然拂过山岚。
待看?到?他时,执柔拎着裙摆向?他跑来,笑容灿若春花:“微明!”
齐楹微微弯腰,对她?张开怀抱。
浮光跃金,他们二人抱在一起,齐楹托着她?的腰将她?横抱起,当空转了两圈,执柔惊呼了一声,齐楹的声音稳稳地传来:“勾着朕的脖子。”
盈盈春草蕴藏在土壤之下,宫墙上的瓦当被日?光照得粼粼生光。
二人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一对玉女金童。
第39章
“陛下怎么到这儿来了?”执柔笑着问他?。
“朕来找你?, 有件事想来与你商量。”齐楹的声音和以往一样平静。
他?牵着执柔的手,一路向椒房殿走去。
大寒刚过,天气冷得厉害。
齐楹的手很大, 将执柔的手包裹得很紧。
夹道两侧挂着红灯笼,流苏穗子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瓦片上残存的积雪被风迎头吹来,挂在两人的发鬓上, 星星点点,又飞快地?融化成?透明?。
“明?日朕会?在朝堂上打人板子, 朕要你?在那时候, 当着大臣的面来劝朕。”白气随着齐楹开口, 在他?面前散开来。
隔着团团轻雾,人也显得潮湿又氤氲。
“是什么事?”执柔下意识问。
“明?日你?就知道了。”齐楹并?不想在此刻来说, 只是轻轻捏了捏执柔的掌心, “这阵子,会?不会?觉得朕很可?怕?”
齐楹行?事比以往更残酷, 朝堂上下的议论也很多。
执柔摇头:“陛下不是冷厉薄情的人。”
齐楹失笑, 他?抬手敲了敲执柔的额头:“小女君, 那你?真是识人不明?了。”
敲完了又怕她疼,齐楹不露痕迹地?用指腹轻轻揉了两下。
执柔仰着头,等他?说下文?。齐楹却没有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他?的人生是辽阔又孤寂的荒原,偶然的一道雷鸣伴着闪电, 将他?撕开了一个裂隙,阳光普照。执柔看到了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那一抹阳光,也只有这一抹。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齐楹能舍弃的东西比她想象得还要多很多。
*
一整个正月里,都几?乎觉察不到新年的喜庆, 承明?宫像是在为谁披麻戴孝,甚至连红灯笼都没挂。
未央宫的前殿里,隔着那一道遥远又模糊的垂帘,执柔安静地?看着坐在龙椅上的齐楹。
今天是正月十五,七百里加急传来的战报是关于并?州的。
太傅尚存战死于并?州城外七十里的云山下。
齐楹的神情分外平静。
终于在此刻,执柔的心剧烈地?一抖,紧接着重重地?沉了下去。
显然这道军报,齐楹昨日便已然知晓了。
齐楹听着大臣们?读完这一道军情,沉默片刻,倏尔冷淡问:“尚存尸骨现在何处?”
大臣们?面面厮觑,不知他?是何意。
“回陛下,还在并?州城外停灵。”
好在如今天寒地?冻,尸身还不至于腐败。将士们?不敢贸然做决定,又因为尚存是齐楹的老师,按照常理,齐楹理应赐下一道恩旨,准其扶灵回京。
“尚存此人,徒有其名却无其实。”齐楹缓缓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理应废为庶人,暴尸于野。”
朝上众人哗然变色,显然没有任何人料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太中大夫刘茂才和尚存一样,都是侍奉过两朝的老臣了。他?的年岁比尚存还要大些,如今两鬓已斑,星星点点的银发和黑发混在一起?,听闻尚存的死讯,两行?浊泪滚落。
“陛下,尚太傅固然有错,可?并?州此地?本就易守难攻,镇北将军和忠勇侯都没能攻下并?州,这也绝非是尚太傅一人之失。尚太傅身为文?臣,身先士卒、劳苦功高。还请陛下念及他?昔日的功劳,给他?一份哀荣吧。”
齐楹平声道:“这就是太中大夫要对朕说的话么?”
刘茂才跪在地?上,痛声道:“是。”
“打二十杖。”齐楹冷淡说,“再?有替尚存求情者,一律打完二十杖再?来同朕说话。”
众人把求助的目光望向薛伯彦,薛伯彦也猜不出齐楹想要做什么,于是没有开口。
朝臣们?眼睁睁地?看着方懿和将廷杖用的凳子搬了上来。
刘茂才被束住手脚,仍奋力仰着头,声嘶力竭:“陛下但请听臣一言,当下之计理应稳定军心为上,绝不能君臣离心,动摇军心啊陛下!”
齐楹不说话,廷尉的板子就高高地?举着,就在即将落下的那一刻,一个女子的声音终于响起?:“陛下。”
一直素手拨开垂帘,那个穿着赤色翟衣的皇后?一步步走?到齐楹的御座之下。
盈盈跪倒。
“臣妾恳请陛下宽恕尚大人、刘大人。”
沸腾的空气骤然安静下来,大臣们?有的错愕地?望向皇后?的背影,有的面面厮觑,不知皇后?是何意。更有甚者开始好奇,不知道陛下会?不会?真因为如此而打皇后?板子。
执柔直直地?跪着,背影看上去瘦削又纤细,赤色的翟衣上用金线绣着凤凰,只是这凤凰的姿态和执柔的温吞不尽相同,那金线绣成?的凤凰高昂着头颅,像是要将乱云撕碎。
执柔一头长发高高挽起?,露出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脖颈,乱云堆雪,像美玉一样脆弱,又如同藤蔓一样坚韧顽强。薛伯彦看着她,眼里划过一丝意味不明?。
“皇后?要求情?”
“是。”执柔俯身再?行?礼,“尚太傅忠君王、效江山,唯躬圣贤。可?为天下之师,朝野之所重。臣妾斗胆,恳请陛下赐尚太傅生前身后?一分体面,也恳请陛下体谅太中大夫的忠臣之心。”
齐楹淡淡开口:“朕记得,尚存曾和皇后?数度起?龃龉,皇后?仍要为他?求情吗?”
尚存始终没有平息过想要利用执柔的念头,甚至不止一次想要执柔以身谢罪,若不是自知齐楹看重执柔,只怕他?甚至会?请齐楹赐她一死。
执柔道:“尚太傅心中有自己的道义,臣妾不是太傅心中之道,所以太傅贬损臣妾。但臣妾愿意尊重太傅,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大裕。”
这些话都是出自执柔的真心。曾几?何时,她也并?不能理解尚存,她的身份地?位,天然就与士大夫之流隔着一道鸿沟。
直到沧池边金桂飘香的那一晚。
那个倔强冷淡、甚至有些自负清高的老臣,人如其名。
尚存是懂齐楹的人,这份懂得比什么都难得。
他?昔日说过的话犹在耳畔。
“活着,不是陛下唯一的目的。”
“苟且偷生,懦夫所为。”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
执柔不知道齐楹想要做什么,但她知道,尚存的死绝不会?如齐楹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臣妾斗胆恳请陛下宽恕尚太傅与刘大人,并?州告急,刘大人也难免心焦。如今胜负难料,能在此时开口之人,都应算是大裕的忠臣良将。”
她的声音不高,却能被每个人都听见。
几?名老臣四?目相对,不露痕迹地?微微颔首。
“罢了。”齐楹的手指向刘茂才:“罚他?三个月的俸禄。廷杖就免了。”
“至于尚存。”他?倚着迎枕,静静道,“朕再?想想。”
那日散朝后?,薛伯彦走?到章华门时,几?个大臣终于鼓起?勇气凑上来。
“大司马,陛下近来脾气古怪,咱们?每天上朝都觉得头挂在裤腰上,也不知是说了哪一句,便险些要掉脑袋。如今咱们?哪个都是有妻有子,还有老父老母等着侍奉,可?万万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命丢了,所以还想请大司马点拨一二,让咱们?心里也有个数不是?”
薛伯彦仰着头,呼出一口浊气,在滴水成?冰的节气里,散开成?一团白雾。
“陛下啊。”他?起?了个头,“大约是急功近利了。”
说完这句,他?自己都不尽信。
当年选齐楹做这个傀儡,薛伯彦也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永、福两位亲王被他?一剑毙命,因为他?们?两人羽翼丰满,肯定不服管。
不选几?个年幼的宗亲,是因为有尚存之流的士大夫不肯。
选中齐楹,也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最?重要的一条是所有的太医都告诉他?,齐楹此人短寿。
等他?死了,再?选谁便是自己说了算了。
所以哪怕齐楹在他?眼皮子底下用些小动作,他?也不想和他?公开撕破脸。薛伯彦自己还不打算做这个皇帝,毕竟南边益州还有齐桓在,他?若真是谋朝篡位,只怕人人望诛。
所以到现在,他?都懒得和齐楹去计较什么,在薛伯彦眼里,齐楹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
“你?们?不用怕,他?就算真想对你?们?做什么,我也会?保着你?们?的。”薛伯彦负手向前走?了几?步,身后?几?个大臣还在交头接耳。
其中一个人说:“今日,我倒是觉得皇后?很好,是众望所归,大司马教?女有方。”
其余人频频点头:“皇后?不光劝住了陛下,还说得入情入理,比起?陛下疾言厉色,皇后?的话却是很中肯的。”
有什么东西从薛伯彦的头脑中一闪而过,电光石火,快得让他?抓不住。
再?去深思,却又无从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