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 第55章

作者:步月归 标签: 现代言情

  整座长安城,唯独在夏日?里?雨水最?丰沛。

  接连下了三?日?雨,到了第四日?才?终于放晴。

  却玉说已经悄悄把尚令嘉送出宫去了,执柔听罢点了点头。

  “先送到庄子?上,避避风头再送去雍州。银子?也是照着娘娘说的,给得并不多,不至于叫人盯上。尚太傅已经过世,盯着她的人并不多,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好?。”执柔平淡地点头,“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得到,失去。

  有时,执柔很想探知这?二者间的关系。

  她也想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齐楹教给她许多事,从治国再到处事,有些是从他身上学?来的,有些是执柔摸爬滚打间领悟出来的。治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哪怕她身边有方?懿和有张通,还有很多过去得过齐楹恩遇,也愿意跟随她的臣子?。

  她父亲薛伯寮在她幼时也曾带她读了很多书,如今串联在一起,她偶尔也会隐隐产生一种了悟的感觉。只可?惜留给她的时间太过仓促,她拼尽了全力依然走得踉踉跄跄。她不敢去设想这?一切会终结在哪里?,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沿着齐楹的路走下去。

  近来朝中有个叫吕慎修的臣子?风头很盛。

  他是章帝在位期间从郡国察举上来的孝廉,走的是岁科,一直在三?署中当郎中。

  后来进入了太学?,成为?博士弟子?,今年恰好?二十四岁。

  吕慎修为?人倒也勤勉,有几封奏折写得也的确针砭时弊。

  执柔召见了他,又?赏赐了他一些金银。

  他却以此愈发勤谨,每隔三?两?日?,就来章华门外求见执柔。

  执柔并不是每回都召见,他却越挫越勇。

  起初执柔不知其意,时间久了渐渐明白过来。大裕一朝,选贤与?能的渠道?太少了,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向上爬,过去天子?是男人,他们便收了这?些旖旎心思,如今当政的是一名女君,他们自然脑子?活络起来。

  不想让这?样的风气盛行,执柔干脆再也不召见,他的折子?也不再批复。

  如此才?消停下来。

  进了六月里?,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奉先殿恰好?在换灯油,镂金刻彩的油灯有一两?百盏,执柔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却不曾上前。她轻声问却玉:“你说,有朝一日?,齐楹的名字会不会挂在那上面。”

  却玉担忧地望着她:“娘娘……”

  “人总归是要死的。一百年后,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这?是齐楹说过的话,她时至今日?依然记得。

  “走吧。”她轻声说。

  穿过通廊,后面是清池与?假山,夏日?里?正是藕花缠绵的季节,远远望去,团团红粉,别样动人。风中带着湿淋淋的水汽,还有植物特有的清香。

  执柔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你去帮我拿本书来。”

  难得见执柔有这?等闲情逸致,却玉不敢怠慢:“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

  可?这?一去,再回来时已经不见了执柔的身影。

  却玉吓得魂都飞了,沿着清池找了两?圈,又?匆忙赶去椒房殿,仍旧不见人影。她慌不择路地去昭阳殿找张通,张通也说再也没见过皇后娘娘。

  他拿着腰牌一路跑去了廷尉司,方?懿和听罢后立刻派人去找。

  从午后一直找到太阳落山,却玉只觉得恐惧,连哭都忘了。

  一直到第二日?,章华门处喧闹异常,张通专程来找却玉,第一句便是:“娘娘一定出事了。”

  听了这?话,却玉脸刷的就白了:“为?什么这?么说?”

  “尚婕妤被人从宫外强行带回来了,现在就在章华门外。”

  见却玉摇摇欲坠,张通扶了她一把:“是薛则简带她来的,他说尚婕妤肚子?里?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大裕未来的国君。”

  一切不言而喻。

  却玉猛地跌坐在地上,声音嘶哑:“那娘娘去哪了?”

  张通道?:“必然是在薛府上,你别着急,我晚上拿着鱼符出宫去看看。”

  二人正说话间,方?懿和阔步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他们两?人缓缓说:“娘娘找到了吗?”

  张通摇头:“只怕被薛则简、薛则朴两?人带走了。”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张纸,他看向张通,低声说:“有陛下的消息了。”

  张通文闻言,几乎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问:“陛下……还活着吗?”

  这?话大不敬,可?却是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的事。

  却玉亦在一旁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陛下还活着。”方?懿和的声音分外压抑,“只是病得快不行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张通却玉两?个人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睛,却玉的声音带着哽咽之意:“可?娘娘如今下落不明,我们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通膝行两?步,搂着方?懿和的腿:“方?大人,求您带奴才?出宫去,奴才?拼死也要把话带给娘娘。陛下命在旦夕,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就算是娘娘知道?了,有什么用呢?”方?懿和的目光落在手中这?页纸上。

  “娘娘和陛下情深意笃,”却玉也跪下来,“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只怕会抱憾终生。方?大人,求您了,您想想法子?。”

  方?懿和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两?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张通,我一会儿带你出宫去。只是这?样的事我不能出面,公然去搜也太过招摇,我只能给你一匹马、一块腰牌,余下的全靠你自己。”

  这?一句已足够让张通喜出望外,他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方?懿和磕了个头:“多谢方?大人。”

  *

  执柔是被树叶拍窗的声音唤醒的。

  这?声音听着耳熟,像是很多年前在哪里?听过,如今只觉得恍如隔世。

  手脚有些无力,她睁开眼,视线尚带了几分朦胧昏晦。

  她才?一动,房中一个高大的男子?便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薛则朴用火石将灯烛点亮。

  依稀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执柔望着他,缓缓叫出他的名字:“薛则朴。”

  这?个年岁的年轻人,容貌改变是很快的。薛则朴高了,也更挺拔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续了几寸胡须,人看着老练沉着了许多。

  他照旧是像过去那样叫她:“执柔姐姐。”

  声音低低沉沉的,已经和一个成年男子?无异了。

  薛则朴找了个杌子?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目光安静中带着一丝审视,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你带我来这?,为?的不应该是叙旧吧。”执柔缓缓撑起身,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她的额上全是冷汗。

  “你不喜欢吕慎修吗?”他低声问。

  吕慎修。

  执柔冷淡的看他:“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若喜欢他,我可?以请薛家的族老们做主,帮你定下这?一门婚事。”

  这?话落入执柔耳中,她只觉得分外荒唐:“我是陛下的皇后,你们莫不是疯了,竟然想要做出这?等事来?”

  “执柔姐姐,从明日?起,你便不是皇后了。”薛则朴的目光幽深,“尚令嘉怀孕了,她怀的是齐楹的孩子?。”

  “我与?兄长对?姐姐一向优容礼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像是变了个人,心思和咱们不再是一路了。既然如此,兵行险招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

  “姐姐存在一日?,不论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会将齐楹记在心里?。日?后不管立谁为?君,姐姐的身份地位都未免尴尬,这?于我们而言,实在是极大的不利。吕慎修是个青年才?俊,日?后我愿保他官路亨通。只要姐姐点头,你往后便能有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用像现在这?般,整日?徘徊于刀尖上,进退维谷了。”

  执柔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片刻后,她缓缓笑了一下:“除了嫁人,你们就没给我留别的路走么?”

  说到这?里?,薛则朴的眼中涌动起一丝复杂的激动,他有意控制着,声音却不自觉抬高:“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你接进我的别院,我不会娶妻,只会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梧桐树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晃来晃去,薛府的灯笼透出一丝朦胧又?迷离的黄色光晕。

  执柔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你不如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死更痛快。”

  薛则朴显然是被这?句话伤到了:“你就如此厌恶我么?”

  “薛则朴,我不是厌恶你。”执柔的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而是这?里?,根本不能再装下任何人。我只恨自己是一个女人,只恨自己太势单力孤。”

  “我不知道?你和薛则简想要干什么,我只想拜托你、拜托你们,不要将大裕送上一条绝路。它已经经受不住任何变故了,若再这?样下去,分崩离析近在眼前。”她昏睡许久,声音有些嘶哑,“尚令嘉的孩子?根本不是齐楹的,你们为?了权势,何必要伤害她、将她推到是非纷争之中,只因为?她和我一样无依无靠,任由摆布吗?”

  记忆中的那个温软柔弱的执柔不见了。

  面前的年轻女人,是大裕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君。她疾言厉色,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沉痛:“薛则朴,回头有岸,你不要自绝退路。”

  听她说完这?些话,薛则朴缓缓摇头,眼中也有了一线哀伤:“姐姐,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你的情意呢?难道?你的眼里?就只剩下了大裕、只剩下了权势?这?江山社稷于你而言便重要至此吗?”

  “情意?”执柔平静一笑,“我的情意已经给了齐楹,不会再给任何人。”

  说罢,她背过身躺下:“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薛则朴缓缓闭了闭眼,而后站起身来:“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我还会来看你。希望你想要之后,再给我一个答案。”

  身后的门开了又?关,执柔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执柔对?着床帐睁开眼,夜色漫长得没有边际。

  这?是她幼时在薛府住过的地方?,一栋两?层高的绣楼,她曾经对?这?里?无比熟悉。

  如今昔日?的幔帐、被卧都分外谙熟,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了。

  她再次坐起身,房中一切易碎的东西都被撤走了,只有桌上留着一个木质的水盏。

  执柔趿着鞋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已经冷透了,喝进肺腑中带着一丝瑟瑟的寒意。

  她轻轻把水杯放下,而后便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她的窗户。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又?是两?声。

  执柔吹熄了灯,而后将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

  隔着一道?墙,她看见了一个人趴在墙外的树后面,手里?握着石子?,显然还想要继续扔。看见她开窗,那人对?着她露出一个笑脸来,在月光下,牙齿白得几乎能反光。

  张通。

  执柔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无人发觉他才?放下心来。

  张通捏着一个纸团给执柔看,执柔将窗户开得更大些,那枚纸团便顺着窗缝扔了进来。

  她将纸团展开,上面是用炭笔仓促写的一行字。

  陛下身陷囹圄,病重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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