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赶上一个晴天, 她坐在廊下晒太阳。
下人们将院子里的雪一点点扫开,堆在墙角树下,将当中的?青砖地露出来?, 方便供人行走。有个女使长得像却玉,执柔看了她良久才收回目光。
她不想和齐楹提起长安, 也害怕她的?几番抱怨惹得他忧虑。
故国如一梦,到底是在长安度过了近十年, 哪里能没有一丝感情呢。
却玉、张通、徐平、方懿和还有许许多多在她心中留下过名字的?人。
甚至还有尚令嘉。
她知道他?们可能过得不太好,却又不敢深思有多不好。
头顶传来?孤雁的?长鸣, 执柔抬起眼, 静静地看着它飞过天空时留下的?残痕。
几个年轻的?小女使做了一盘冰糖葫芦, 用红艳艳的?山楂裹了一层麦芽糖,晶莹剔透地闪着光, 你推我推地凑上前来?给她。执柔性子?温和, 府里买来?的?这些女孩子?都?很喜欢她。
执柔笑?了笑?,接过来?放在手边。
“这山楂还是一早出去买的?。”其中一个女使笑?说, “今天城门?开了, 咱们终于能买些新鲜玩意儿了。”
益州是重镇, 长久地关着的?确不通情理。
只是不知齐桓现下如何。齐楹赋闲了两日,最近又开始忙碌起来?,别院那边的?口风紧,等闲不会有消息泄露出来?。唯一传出来?的?消息便是王含章昨夜生了一位皇子?。
这是齐桓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久违的?一个喜讯。
一出生就?被立为?了太子?。
过去多少年来?,就?算想要立哪个孩子?为?太子?,总也得等到三五岁之后再做打算。
如此迫不及待, 只怕是齐桓的?身子?依旧不好。
正午后,冠英将军夫人来?过一次, 在这个档口实在不是好时机,因为?肯定有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住处。但吴其真并?不在意这些,她摘了帽子?,茶也来?不及喝上一口,便告诉执柔:“淮阳既然决定了跟随王爷,就?算没有明着往来?,也迟早是要叫人知道的?。”
她身子?已经?好了很多,人也展露出几分年轻时的?聪颖沉着:“今日来?,我是想让妹妹替淮阳转告一句,若陛下真有个万一,老周势必是要和王爷站在一起的?。王爷是天家正统,若真拥立了小太子?,只怕江山要落入外戚之手。现下正是一统江山的?要紧关头,不能出岔子?。”
说完这一席话,她才想起执柔也曾是外戚家的?女孩,又忙补充:“我没有旁的?意思。”
执柔携了她的?手,安静地笑?:“我懂。”
见她好脾气,吴其真也松了口气,有心要同她开玩笑?:“别怕,出了什么事,姐姐也能保护好你。我爹是武将,我娘也会耍刀弄枪,真到了阵前杀敌的?时候,我也能露两手。”
才说着话,一阵风吹来?,她便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吴其真身边带来?的?女使忍不住开玩笑?:“夫人还说呢,上一回夫人摸剑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吴其真瞪她:“你这蹄子?真是不要命了。”
执柔跟着笑?,心里的?不安也稍稍削减了几分。
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就?连吴其真都?专程来?见她,说明情形并?不算乐观。
一路送她到门?口,吴其真便不让她再送了:“又不是以?后不来?了,常来?常往不讲这些。”
执柔只好站定了,让女使送她出门?。
*
益州主?城的?路有相当一部分是前秦时修的?,土夯得很实,虽然不够宽,却也算是坦坦荡荡的?一条大路了。有些王朝虽然短寿,却终究能在竹简上留下几句片语只言。
齐楹坐在马车上,前头的?路却堵了。
元享隔着车帘说:“好像是有人骑马时踩死了一个人。”
马车行驶得很慢,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了事发地。
有廷尉丞带人在这里查验,死人也被用布盖了起来?。伤人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里一遍遍的?咒骂。
哪怕隔着车帘,骂声都?能清晰入耳。
咒骂自己多吃了半碗酒;咒骂自己忘了临出门?时没排空肠子?,以?至于一路上心神不宁;咒骂他?妻子?昨夜和他?争执,叫他?夜不安枕。从始至终,全无对逝者的?愧悔之意。
一朝战乱,便是文化?上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
天子?脚下的?百姓纵使安居乐业,可也仅限于此了。百姓缺少教化?更没有人传授礼义之道,精神世界的?荒芜弥漫在这座原本丰饶的?土地上。弹编钟的?乐师只能被迫举起长刀,教《孟子?》的?夫子?在战火中失去了双臂,齐楹靠着迎枕沉默不语。
盛世之所?以?能被称之为?盛世,不仅仅是因为?太平那么简单。
*
有女使告诉执柔,说齐楹回来?了。
她想着要把吴其真说的?话告诉他?,于是起身向书房走。
书房离卧房跨了两道门?,平日里她也很少往那院里走动。
院子?里很安静,残雪都?化?了大半,几个僮仆将太平缸表面结的?冰用小榔头敲碎,以?备不时之需。檐下的?冰溜子?也开了化?,正在往下滴水,也有人踩着梯子?想要将它们敲下来?。
四处亮晶晶的?,就?连冬青树上都?沾着水珠子?,阳光像是一层细细的?金粉。
见着执柔,他?们都?忙着行礼。
执柔走到门?边,绣金的?帘子?垂着,元享立在旁边没说话。
“有人在里头?”她低声问。
“是。”元享笑?了一下,“只是说了好一会了,茶水都?续了三遍,娘娘进?去刚好让那群人消停消停。”
他?指着窗沿上摆着的?托盘:“我正愁药凉了怎么办,娘娘此刻倒是能解卑职燃眉之急了。”
元享也是会开玩笑?的?人了。
执柔端了那托盘,元享替她将帘子?掀开。
房内热,除了炭盆还有地龙,敦敦地热气扑在脸上,倒像是到了春天一样。
墙上挂着一幅画,一左一右两只长颈瓶里插着红梅。
齐楹坐在首位上,两边各坐了两个人。
看样子?话才说了一半,听见脚步声都?抬起头来?。
这些人都?是熟面孔,在先前那间民房里见过,都?是齐楹才封汝宁王时便追随他?的?人。
“还是请王爷考量一下咱们今天说的?话。”其中一人道,“比起效忠黄口小儿,咱们更愿意效忠王爷。”
说得都?是和吴其真一样的?话。
那人一面说,一面别有所?指地对着执柔道:“王爷才是众望所?归。”
是想让她也来?劝劝的?意思。
“药快冷了,我便端来?了。”执柔的?目光落在托盘上。
齐楹笑?了下,眉心也舒展开了:“来?。”
执柔便走到了他?身边。
那几人心照不宣地告辞出门?,齐楹叫人去送,没有亲自起身。
自齐楹去泠安再到她被关进?别院里,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好好说两句话了。
他?总是披星戴月,喘气的?功夫都?没有,有时回来?得太晚便宿在书房里。
只因很久不曾这般亲近着说话,竟让觉得心中生出恍惚的?陌生。
人还是那个人,心中也有靠近他?的?热忱,却又似情怯,说不出更逾越的?话。
齐楹端起执柔手中的?碗,眉心不曾皱一下,一饮而?尽。
“可惜没什么东西来?给你压一压这苦味。”执柔笑?着说。
“怎么没有了。”齐楹把碗放在手边,拉着执柔的?手迫使她低头,“执柔知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他?的?眼睛看着你时,像是要将人吸进?去,是会烫人的?。
执柔的?脸紧跟着热起来?,不知是不是房里太热的?缘故,像是什么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
灯是黄色的?,照在人的?脸上,将她绯红的?两腮照得分明。
她还是老样子?,经?不住撩拨,三言两语间便红了脸,而?后就?用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看着他?。她不懂自己的?千万种风情,这小女孩般含羞带怯地一眼,比什么情话都?动听。
齐楹笑?了,他?说:“看来?你是知道的?。”
话音才落,他?的?吻便到了。
齿关间残余着药味,不算难闻,只是有些苦。苦过后,唇舌的?你来?我往便成了甘甜。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的?吻向来?细致认真,叫人沉溺。
两片唇好似有千百种吮法,时轻时重,叫人唇舌都?泛起麻来?。
齐楹揽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一只手扶着她的?腰,另一只箍着她的?后脑,好加深这个吻。
喜鹊的?叫声、冰锤子?凿冰的?声音、女使们走路的?脚步声,一时近一时远。
心中像是被他?点了一把火,要将一切都?烧成灰。
他?摸着她的?头发,一面细细地吻,一面替她理顺。
“一会儿,送你去个地方好不好?”他?低沉道。
执柔微微直起身:“什么?”
他?笑?:“不是什么要紧的?,只是我心里不踏实。”
齐楹的?吻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她唇角:“齐桓的?事你也知道,他?出了事,我自然是众矢之的?。就?算不是我做的?,也总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
他?拉着她的?手,隔着衣服贴在自己胸口:“你只当是我胆子?小,遇上了这些事,怕得厉害。”
执柔咬着唇不答话,齐楹继续道:“不是很远的?地方,只是不叫人知道。待我把这些都?料理好了,第一时间来?接你。”
“林施微是你母亲,是不是?”他?没头没尾问出这一句。
执柔小声嗯了一声,他?笑?:“早先我就?在想,为?何好端端的?你要取血来?救我。你的?身份,比我想的?还要复杂些。若太皇太后知道她是你母亲,势必要将你拘进?宫苑里,一日三遍割肉取血地救一救齐桓。”
他?双手捧着执柔的?脸,好让她与自己四目相对:“你说要真有这样的?事,岂不是要了齐楹的?命?”
越是这样要紧的?事,他?反而?越喜欢笑?,为?的?也是让她宽心。
执柔的?眼睛黑白分明,像小孩一样,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睫毛长长的?像是蝴蝶的?翅膀。
她吸着鼻子?,想要点头,却又实在不舍。
正是因为?时局到了此刻最是要紧关头,她越是不想走。
看得出她踟蹰,齐楹抱着她,吻了吻她的?眼睛:“怕什么?能取我性命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什么……什么时候走。”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