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步月归
门?轴开合时吹进来的?一缕风,将博山炉上升起的?白烟吹得四散,齐桓靠着迎枕微微喘着气,他?的?目光越过?香炉,转而看向案桌上的?红梅,颜色依然浓郁,却隐隐带着枯萎垂败之意。
像极了?他?的?人生。
在最茂盛之际,被人溘然折下。
他?的?人生,他?的?江山,还有他?尚未完成的?梦想。
太皇太后告诉他?,行?刺的?人名叫高?慕。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他?心中升起了?一种?诡异的?错觉。
很多事,早已命定。
高?慕被带到他?面前,齐桓问?他?行?刺的?缘由?,高?慕闭口不答。
再问?他?背后主?使,高?慕亦不肯说话。
齐桓命人上刑,流水般的?刑罚将高?慕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从始至终都不肯开口。
“别以为朕不知道。”他?笑,“你为的?是阳陵翁主?。”
高?慕眼中骤然变色,齐桓收回目光:“还有什么想说的??”
那?个?数日不曾开口的?男人,嘶声说:“只求速死。”
齐桓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高?慕被人架走了?,廷尉丞过?来请旨,齐桓平淡说:“车裂吧。”
当了?这么久的?天子,齐桓早已经习惯了?左右别人的?性命,生杀大权在握的?感觉除了?一开始叫人血脉贲张外,渐渐失了?兴味。
他?觉得自己没学会当好一个?天子。肉/身上的?疼痛不曾将他?击溃,可难以遏制地对阿芙蓉的?依赖,让他?异常地恐惧。这阵子,他?想了?太多自己过?去没有想过?的?事,包括自己、包括齐楹,包括朝廷中的?大臣,包括执柔和王含章。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心中有愧,愧对执柔,更愧对了?王含章。
齐桓不是不知道王含章如何在宫掖深处苦苦泅渡,他?不想过?问?,何尝不是另一种?作壁上观。
王含章比不上薛执柔,不单单是太皇太后心里的?一根刺,何尝不是令他?如鲠在喉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些事,他?终于能抛开国?事,好好地想一想自己。
齐桓的?手有些抖,他?知道这是自己发病的?征兆,太皇太后说过?,只要他?有求,必倾举国?之力为他?寻医问?药。只是他?不肯,觉得如此一来便输给了?齐楹。
一个?女使仓皇地从外面冲进来,在他?脚踏前猛的?跪下。
“陛下。”她颤声说,“皇后娘娘……投水了?。”
益州许久都未曾有这样冷的?天气了?,满城风雪,银装素裹。
哪怕是引了?活水的?池塘亦结了?一层薄冰。
据说王皇后说是想要独自去外面逛逛,把小太子交给了?乳母便走了?。
临走前,抱着孩子细细端详了?良久。
那?时四野俱黑,听见水声时,下人们还以为是听错了?。
皇后娘娘的?遗体?停在了?偏院里,隔了?两道门?,只听见齐桓的?声音响起:“为何你们一个?个?的?,都情愿去死?”他?的?声音并不歇斯底里,却能让人听出无尽的?伤悲。
“悬梁子的?悬梁子,投水的?投水。难不成就为了?旁人的?话活着,活了?半辈子,还不曾活通透吗?”
他?甚至不敢深思,王含章究竟是想不开,还是想开了?。
夜色安静得近乎死寂:“死都不怕,还能怕活着么。”
不知他?说的?人到底是王含章还是薛执柔。
徐太后在门?外守着,几次想推门?进去又不敢,小声问?自己身边的?女使:“这淹死的?人是不是有戾气,会不会来缠着哀家?”
女使在她的?注视下,只好硬着头皮小声答:“哪能呢,娘娘又没做错什么,哪能来纠缠娘娘呢。”
她的?话音才落,门?便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了?,徐太后刚想对着齐桓说什么,齐桓便指着方才说话的?女使说:“掌嘴一百,打不完不准走。”
巴掌哪里是打在女使的?身上,分明是打在徐太后的?脸上。
徐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迟疑着说:“舒让,我……”
“朕是个?窝囊皇帝。”他?淡淡说,“护不住自己的?女人。母后和皇祖母是最有本事的?人,看样子是想要朕只做一个?孤家寡人。”
他?往前走了?几步,停下来并不回头:“太子已经有了?,还请母后和皇祖母给朕这个?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留几天安生的?日子。”
寒鸦都沉寂下来,四野岑静,除了?女使的?掌嘴声,只有齐桓偶尔压抑的?咳嗽声传过?来。
徐太后又去找太皇太后哭诉:“谁知道她这么禁不住话,三?两语地就寻死觅活。这丫头必然是故意的?,想要离间我们母子。她的?心肠当真是太硬了?,就连自己的?儿子都能撇下,当初就不该选她作舒让的?皇后。”
太皇太后听她哭得心烦:“住口吧,都到这时候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舒让是你儿子,就算是再生气,还能不认你不成?”
徐太后听罢心有戚戚:“说到底,错也不在我。”
这阵子出了?这么多事,听得太皇太后头疼得厉害:“我不是叫你服低做小,只劝你一句,若不想和舒让的?关?系更难看,你这个?做婆婆的?,还是不能太由?着性子。”
一通夹枪带棒,听得徐太后心里也不大痛快,却也只好强按捺下来。
*
问?斩犯人的?事,向来也是留不到年?后的?。
益州的?雪停了?两日,只因天气冷,依然没有化尽。
街上的?主?路上,积雪已经被人扫去,而余下擢发难数的?小路上,残雪已经被冻成了?厚厚的?硬壳,嶙峋的?枝桠土砾在其中若隐若现,一派隆冬萧索的?气象。
高?慕依然穿着不可蔽体?的?单薄囚服,上头已经被新旧血痕染成暗红,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手上、脚上都带着锁枷,每走一步,身上生了?锈的?锁链便当啷作响。
车裂之刑勒令全城百姓观斩。
他?双目平静,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在冰天雪地里。
回想起自己的?这一生,高?慕竟不知自己这许多年?来到底为什么活着。
只记得千百次,他?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刀,刺向那?些面露恐惧的?面孔。
有所谓的?好人,自然也有坏人。忠奸正邪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高?慕很少去想自己的?刀下亡魂是善是恶。因为善恶并不是黑白两面,他?只需要杀人,不需要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对是错。
人群里有个?孩子对着他?大声道:“你这十恶不赦的?混蛋,杀了?你才是真的?大快人心。”
此言一出,人群中不乏有附和之声。
高?慕抬起头缓缓看去,说话的?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和他?当时一般年?岁。
那?一刻,高?慕突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因为夺取别人的?性命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他?笑了?一下:“有人教你是非对错,你比我幸运。只希望全天下的?年?轻人都能如你一样,心中有自己的?道义?。”
他?已经许久没开口了?,说出口的?声音嘶哑得很厉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见。
不知这句话有多少落入那?个?少年?的?耳中,他?明显愣了?一下。
刑场前,刀斧手给他?端来一碗椒柏酒。
高?慕一口喝完,辛辣从喉咙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
摧枯拉朽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动着他?破旧的?囚衣。
准备行?刑地战马不安地刨动着前蹄,打了?一个?响鼻。
高?慕望向周围的?人群,蓦地在一处停下了?视线。
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粗布衣,含泪望着他?。
二人视线碰撞在一起,便再也舍不得分开。
最后高?慕对着她做出一个?唇形。
别看。
怕她害怕,也想给自己留一分可悲的?体?面。
阳陵翁主?泪如泉涌。
行?刑时间已到,刀斧手将麻绳套在高?慕的?四肢与?颈下。他?艰难地仰起头,继续望向阳陵翁主?的?方向。
他?笑了?一下,继续无声地对她说:
走啊。
高?慕不年?轻了?,单从外貌上也能分辨出,他?早已不是气血方刚的?年?纪。
他?的?眼睛像是永远没有波澜的?湖水,压抑中带着死气沉沉。
这一笑,眼角的?纹路依稀可见,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清澈又干净的?赤诚。
于是阳陵翁主?转过?身,穿过?拥挤的?人群向外走。
一声响亮的?马鞭声自背后响起,马蹄踏起滚滚黄尘。
喝彩的?叫好声,一声高?过?一声,她终于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古今兴亡,朝代林立。
太多的?人还没明白自己该如何活着,就已经死了?。
不论王朝的?疆域版图将会扩张到哪里,总有人饥困交加,死在没有光明的?长夜里。
错的?究竟是谁,阳陵翁主?始终没有想明白。
第77章
执柔推开窗, 空山新雨,满目苍翠。
正?面对着的是一座青山,烟霭缭绕在半山中, 云遮雾绕。
站在这栋木质小楼的第二层,她静静望向空山良久。
看管这座院子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婆子, 姓何。她不知道执柔的身份,人朴实又勤快。
“这座院子空了半年了, 我没见过?买院子的主家?。”她的头发梳拢在脑后,“家?里面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夫人住着就是?了。咱们江陵安稳富庶, 战乱也波及不到这里。”
江陵。
执柔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竟还能?有回到江陵的那一天。
这里离她旧日的将军府还有一段距离,站在窗前极目远眺, 能?看见将军府的一片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