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格
倒也不是多熟的关系才提议留宿——嘉图知道今晚把局安排在自己家,让徐植从高新区跑过来,大半因为蒋数担心自己的安全;晚上又都喝了酒,不管叫代驾还是打车都是一笔开销,对于徐植,她有些过意不去。
“你现在,”徐植略过话题,看着她,“心情好点了吗?还怕不怕?”
“为什么这么问?”嘉图话刚出口,忽而反应过来许是朋友们同他讲了,于是淡淡回道,“哦,前一阵子是受了点惊吓。你知道了是吧。”
“我偶尔也会这样,挺怕自己出意外的。”徐植默了默,“怕……让留下的人伤心。”
一股酸涩突然顶进鼻子,嘉图不愿展示软弱,抄起茶几上蒋数用过的水杯,走向厨房。
是,她所有所有的后怕与不安都源自于——自己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母亲要怎么办。
这想法从反诈宣传那日就一直伴随着她,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嘉图未与任何人讲过,连蒋数和静伊都没有,她情愿大家只当自己初次遇到这种事情,普通人都会心惊胆战。可若一个人怕能有多怕呢?至极无非一条命,或早或晚,人总不可万寿无疆。但母亲受不住,已经经受过一次了,只剩一个女儿——嘉图太清楚自己对母亲意味着什么,健康、快乐、热烈地生活是她对于母亲的责任,她要保护好自己才可长长久久地守护另一个人。
徐植知道,并且完完全全理解她这番脆弱、敏感的心思。
这样一个夜晚,好似大漠孤行,路遇知己。
“已经十月了啊。过完冬天,春天又来了。”他在她身后,莫名其妙感叹一句。
嘉图洗好杯子,抬头望望窗外,“真希望春天快点来。”
第22章 二十二分享对象3
嘉图醒来已是下午两点。套上一身运动服走出房间,客厅里静悄悄的,垃圾全被清理走。又去看客房,房门开着,被子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一刻钟前,蒋数发来一段开业视频,闹哄哄的模样,嘉图看到徐植、袁天磊一闪而过的侧脸。社牛体质可真学不来,相识没几天的人处得哥们一样,蒋数是此领域天才。
“恭贺蒋老板大喜!”嘉图发去贺电。
整理行李箱的功夫,手机震了一下。信息来自徐植——听说你起来了。感谢昨天收留,希望没添麻烦。
嘉图回过去,“哪里,客房收拾得比酒店都整齐。”
又去一条,“你怎么也去凑热闹了?”
“被蒋老板拉来的。他说让你好好休息就没吵你。醒来后去他家洗了个澡,一起吃完中饭,盛情难却。”
嘉图都能想象出蒋数那满脸真挚大力邀请的模样,笑着摇摇头,继续收拾行李。
晚些与母亲视频通话。他们此行一共去了六人,其中两位男士是舞蹈队成员家属,视频接通时一伙人正在厨房忙活。老李絮叨起行程,“刚到平凉,明天我们打算去个崆峒山,后天就往回返了。”
正切菜的某位阿姨问话,“爱莲,你家姑娘什么时候到?直接落西安啊?”
“明天。让她自己先玩,回头咱们到了再聚齐。”
“你看你这姑娘多有孝心,年轻人好不容易休个假,哪有爱跟咱们凑着玩的。”
嘉图大声接话,“阿姨我特别愿意,跟你们更省心!”
谁说爸妈不懂现代玩法。这帮平均年龄六十朝上的人悄无声息约了个西安-天水-平凉自驾小环线,十多天一路民宿,优哉游哉,要多潇洒有多潇洒。
嘉图只赶得上后半程,可即便如此,她也愿与母亲一起。
“您要带什么东西吗?”她问。
“缺的路上就买了,方便。”老李想了想,“哎,要不带条纱巾吧。在衣柜最左边抽屉里,要薄的,小的,这边风大,早晚脖子凉。多带两条,你也能用。”
嘉图想到母亲那一抽屉色彩缤纷的围巾纱巾,忙不迭摇头,“我不要。”
“多好看啊!我们这一路看好多小姑娘都带,人家比你时尚多了!”
“再说再说。”嘉图笑着搪塞。
“酒店都定好了吧?时间对吧?等我们到了你就过来一起住。”
“订好了。就一个晚上。”嘉图见那头热闹,朝电话摆摆手,“您快去帮忙吧,早点休息。”
通话结束她起身去到母亲住的主卧。墙上是一幅春归图,来自父亲同事,艺术学院某位老师的油画作品。据说是去苏杭写生时随手之作,水乡船坞,白墙灰瓦,绿柳石桥,春意之盎然跃然纸上,意境温婉绵延。嘉图转身回客厅拿来湿纸巾,踩着椅子上去欲擦拭画框上落的灰尘,谁知只有薄到不能再薄的一层,轻轻一吹便散了。
从前这幅画都是父亲照料,她以为母亲不会注意或者即便注意也不愿触碰,原来不是那样的。
大概隔几日就会擦一次吧,在她不知道的时间里。
嘉图从椅子上下来,轻轻叹口气,拉开衣柜的抽屉。拿了花色各异的两条薄丝巾,一长一短,正要关抽屉瞥见里面黑色笔记本的一角,好奇心驱使便将本子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成长日记,故事的主人公叫陈李嘉图。
——1993 年 12 月 29 日,生了,女孩,六斤三两,哭声嘹亮。医生说这姑娘以后肯定聪明,我问怎么看出来的,人家说最后一次产检时说过胎位再正点儿就更好了,宝宝听到自个儿就动了位置,所以生产过程才顺当无比。家至慧女,普天同庆。
——1994 年 12 月 29 日,周岁,抓阄,摸了百元大钞,摸了竖笛,摸了钢笔,还爬着摸到了旁边的烟盒。被她妈狠狠训诫一通,说我不好生放东西。最后什么都没拿,可我看姑娘屁股底下坐着我的教案呢!心中狂喜,不与外人道。
——1998 年 4 月 10 日,自幼儿园接回三个孩童,姑娘走中间一手一个拉着旁边两个小不点。蹦跳跑远转头又跑回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饼干,小声说只剩一块,爸爸你偷偷吃掉别告诉妈妈。为父几载,第一次有这样的心境,吾家有女初长成,心里有老爹了,知足。
——2000 年 9 月 20 日,小雨,母亲昨夜离开。前半程未享荣华,后半程尽与病魔抗争,哀哀数年,命运弄人。无眠至天明,心中有悔,愧疚难当。姑娘起床后忽然说句爸爸不要伤心,妻子撇过脸流泪,我亦强忍泪水。嘉图,爸爸最大心愿是陪你伴你一世,永远不要经历生别苦痛。这些或许等你长大才会明白罢。
——2003 年 6 月 15 日,前天第一次带姑娘下海,今天便无需游泳圈,畅快自如像只野生小鱼。回来同妻炫耀,父女俩皆被数落得体t?无完肤,女儿见大事不妙临阵转换立场,母女俩齐齐指责我“粗心大意,万一万一”。贝克尔用机会成本分析家庭生育,可他只道资本和时间投入,智力上的斗智斗勇怎能被忽略不计。
——2007 年 11 月 8 日,开完家长会,嘉图月考成绩下降十余名,被班主任留下问及原因。我猜是朋友间闹了别扭,最近只见静伊来家里写作业。晚上吃饭问起,果然如此,哭天抹泪说小数如何在其他同学间诋毁她。我让妻去对门问,误会一场,话不是他说的,小伙子更嫌两个姑娘抱团孤立他,委屈的不得了。孩子进入青春期了,敏感多疑,缺少判断,我应在学习之外给与更多引导才是。为父为母,功课深远啊。
——2009 年 9 月 1 日,高中入学第一天,回家后姑娘将老师同学大讲一通。要不说时间快呢,一转眼的功夫。
厚厚一本,记录至 2009 年戛然而止。嘉图合上笔记本,在漆黑空荡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每一年,那么多连自己都不记得的小事,所有所有都关乎于她。父亲一笔一划记录着她的成长,字字肺腑心意,句句至深关爱。
为什么到今天才看到,为什么没能在你还在身边的时候说一句爸爸我很爱很爱你,为什么你再也听不到我有多后悔我有多想你。
嘉图哭得撕心裂肺,只有这样身边无一人的时刻,她才敢这样放肆展露脆弱与悲伤。
“爸爸,你就不能再回来了是不是?你怎么舍得?”
她默默念着,将笔记本捂在心口。我过不去,是不是这一生我都会停滞在你走的那一天,永永远远迈不过去。
爸爸,你能听到我说的话么?我很后悔,我真的,真的很后悔。
哭得累了,倦了,泪水决堤过直至眼睛干涩到不行,嘉图找回丢失的理智,想起隔日还要赶飞机与母亲汇合。她轻抚笔记本封面,眼泪又一次模糊视线——我多幸运能做你的女儿,而你,是全世界最好最棒的父亲。
恰在此时,被遗落在客厅的手机铃声响起。嘉图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关紧抽屉,拿上丝巾去外面接电话。见来电人是廖一骁,特意清清嗓子,这才按下接听键。
“嘉图姐,我在你家小区外面。能出来一下吗?”
“现在?”
“嗯。”廖一骁以为她不方便,补一句,“或者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等你,不着急。”
“我这就出来,一会儿见。”
嘉图去洗了把脸,只拿了钥匙和手机出门。一路快走到小区门口,见廖一骁正坐在单车后座上,双手插进卫衣口袋,身体半缩着。
“一骁!”嘉图跑过去,带几分惊讶,“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儿?”
廖一骁站起来,先打量她一番,转而问道,“你哭了?”
“哦。”嘉图未施粉黛,眼睛更显红肿,于是低低头,“没什么。”
“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能帮忙吗?”廖一骁从未见过她这般憔悴,心中不免着急,“不舒服?还是谁欺负你了?”
“没有。我还能被欺负。”嘉图听到这话咧嘴笑了下,重复问题,“你怎么来了?”
廖一骁未立刻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接着拉过她的右手,拇指轻轻捏动腕关节,“好点没有?”
他的手很冰。像是等了许久,鼻头和耳朵都红红的。唯有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二十三岁的男孩,所有情绪都在一双眼睛里。
“打球怎么不带护腕呀?”他问。
“皮肤过敏,带不了。”嘉图想到他之前送的东西,说道,“谢谢你的礼物啊,心意收下了。”
“啊,我都不知道。”廖一骁一手仍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过车把上的袋子,“给你带了点东西,膏药能贴吧?手腕要好好养,别吃力。”
嘉图道谢接过,问他,“专门跑一趟就为送这个?”
“这不放假了么,你又出去玩,好几天见不到。”廖一骁低头,撒娇似的晃晃她的手,“我每天都想见到你。”
嘉图没有抽回手,亦不确定这算不算一句告白。
但她不得不承认,因为这句话的存在,自己正在去思考一种可能性。
“嘉图!”
思绪被声音打断,两人随之放开手。刚下班的静伊从不远处小跑过来,先对廖一骁点个头算打招呼,接着问女伴,“你家钥匙给我?我先回去。”
母亲不在家这些天,静伊担心她自己住不安全,除昨日值夜班必定每晚陪伴。
“一起进去吧。”嘉图说着看向廖一骁,见他衣着单薄,心里不由软了一分,“晚上出来多穿点,别感冒了。假期回来见啦。”
“好,我看你们进去。”廖一骁笑了笑,“不许不回我消息!”
“知道啦。”嘉图挽过静伊,转身进小区。
走几步回头,廖一骁还在原地,双手举起朝她挥了挥。
静伊随着女伴的视线看一眼,捂嘴偷乐,“谁呀?”
“我同事。”
“你最近桃花够旺的。”
“哪儿跟哪儿。”
“他送的?”静伊八卦探头去看手提袋,“诶,这是个……保温杯?”
嘉图本以为只是些膏药,经这番提醒将压在下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个纯白色不带任何装饰花样的保温杯,容量不大,应恰好可以塞进她平日背的小包里。
静伊啧啧两声,揉揉她脑袋,“不能偷偷哭了哦,你看身边这么多人关心你。”
女朋友是最细腻温柔的存在。
只有她可以理解突如其来的情绪作祟,不用说原因,也不需要解释,一个动作、一句话就够了。
嘉图紧贴着静伊,忽而想到父亲日记里描述的场景——
爸爸,你仍在我身后,一直都在,对吧。
第23章 二十三分享对象4
“我每天都想和你一起下班。”
“全公司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你能不能早点回来啊。”
——如果,哦我是说我有个朋友,她几乎每天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那发信息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