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易难
他把最后一件衣服在衣挂上铺展开来,拍拍手。两个人就那样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台上,用回忆来消磨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妈喜欢什么。”李衣锦摇摇头,“她的弦绷得太紧了,生活里从来看不见她自己。我好希望她也有点什么喜欢的东西,这样让她开心才会变得容易起来。就算是跟楼下的大爷大妈跳广场舞也行啊。”
“能跳广场舞多好,我妈肯定很羡慕。”
“你很盼她出来吧。”
“嗯。”
“说不定,以后两个妈妈可以成为好朋友。”
“你真这么想?”
“真的。”
“……你,你好。我是李衣锦的妈妈。”孟明玮结巴起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电话那端那个陌生的女人对话,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象过怎样以李衣锦妈妈的身份,跟李衣锦男朋友的妈妈正式地进行一次对话。一直以来,这样的一个形象在她脑海中是充满矛盾的,她一方面无比期盼自己的女儿能够和理想中的完美对象组建新的小家庭,另一方面却又无比清醒地明白,一旦女儿真的有了自己的家,就再也不会回来,留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孤独终老。
她就那样手足无措地站在路旁,手机举在耳边。她正准备去买菜,刚刚走到楼下的小公园,面前有很多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拳,旁边还有推着儿童车晒着太阳慢慢散步的年轻妈妈。
“你好,衣锦跟我说起过你。”那边的声音继续温和地传来,“她说家里姥姥八十高寿了,一定是女儿们照顾得好,老人家福寿绵长。”
孟明玮想客套一下,但“谢谢”两个字还没说出口,那边就接着说道,“衣锦也是你们家养出来的好女儿呀,虽然我没见过她,但跟她说话,就觉得是个善良又真诚的姑娘。我很羡慕你,能陪着孩子长大。”
话说得云淡风轻,孟明玮的心里却是倏忽一沉。她试着去想象这个陌生的女人所处的环境,去想象多年以前那么年轻的一个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拼死毁掉了生活所处的牢笼,然后心甘情愿地在监狱的牢笼里度过漫无天日的岁月。
她无法想象。那必是比自己的处境更艰险百千万倍的样子。但从对面的语气里,她什么都听不出来,就像小时候给李衣锦开完家长会,跟家长聊聊天通通气一样随意。
很意外地,她们后来没有再聊李衣锦,也没有聊周到。
“我离婚了,现在在照顾老妈。老妈年纪大了,有时不听劝,挺愁人的。我腿不好,怕以后抱也抱不动,背也背不动。”
“我们每天也要做工作。做工的地方和睡觉的地方分开,去做工的路上,能有一小段看得见阳光的走廊,特别好。”
“我做饭特别好吃。我们家人喜欢吃海鲜,老妈年纪大了都还从来不忌口,我总担心她血脂高。”
“我这两年胖了。之前瘦,胃口也不好,现在好一点了。伙食也不错。”
“你是哪里人?娘家还有亲戚吗?”
“你离婚以后住哪里?身边有家人陪吗?”
“你什么时候都能打电话出来吗?那我能不能寄东西给你?”
“你平时喜欢什么?看书?养花?”
……
两个人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讲讲近日,讲讲以后,唯独不敢讲过去。
但孟明玮心里一直想着,自己即使在家里,为了转嫁生活的苦难,都差一点把亲生女儿逼成最恨自己的人。她那么孤独,一个人熬过那么久,又经历过多少濒临绝望的崩溃?
一不小心便脱口而出了。
“你……后悔吗?”她突兀地问,没有意识到这样如此不礼貌。
那边安静了瞬间,然后传来一声轻松的笑,透着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苦难般的坚定。
“后悔?从来没有。”
孟菀青在厨房收拾,两个老人家坐在客厅喝茶聊天。孟菀青现在已经开始每天都做饭了,发现自己也不是不会做,只是没有孟明玮做得那么熟练而已。
“……这样说来,咱们俩其实没差多少岁,倒差了一辈。”乔海云跟周秀芳说,“孟小兵跟我们家老幺年纪一样大。”
周秀芳点头道,“是。乡下条件不好,我流掉两次才又怀上,天天担惊受怕,直到他出生才踏实。”
“咱们那时候,孩子都皮实,以为生下来就没事了。”乔海云说,“那你后来没要老二?”
“要来着,身体不好,又流掉了之后,就再也没要成。”周秀芳说。“我就这一个儿子,把他惯坏了。”她低声说着,抹起眼泪,“有时想想我这一辈子,何苦呢?血汗都付了,现在儿子孙子没有一个念我的好,巴不得我早点死掉,他们就不用养我到老。还是你有福气啊,姑娘们个个都懂事,惦记你,自己也过得好,不用操心。”
乔海云低头垂眼,苦笑一声,“哪有不操心孩子的妈?”
“我看你们家老二挺年轻的,跟老大差不少岁数吧?”周秀芳问。
“差十岁。”乔海云答。
“啊,那你要老二老三的时候可是岁数不小了,”周秀芳算了算,说。
“三十三,要老二时三十三。要老幺时三十七。”乔海云说。
“也是身体不好?”周秀芳问。
乔海云年轻时身体可不是一般的好,打零工,男人能干的活她几乎没有不能干的,还好后来遇人赏识,发现她懂写字识数,干粗活可惜。走出小渔村的她发现了精彩的大千世界,她什么都想学,什么都想干,什么都不能把她绑架在小家庭的方寸之间。
当然周围的人总在问她,年纪老大不小了,为什么不要孩子?乔海云倒是有自己的话术。别人说她不懂事,不给她爸妈省心,她便说,爸妈早就说了乔家绝后了,既然都绝后了,我生不生孩子还有什么区别?别人说她不体谅孟显荣,说孟老师比她年纪大那么多,还不赶紧给他生儿子传宗接代,她便说,孟老师自己老家都不回了,传什么宗,接什么代?
她直爽泼辣,说话从来不留情面,渐渐地周围的人也就不再劝她了,私下里都说她性子野,也不知道孟老师怎么降得住。
“这辈子都别想有人降得住我。”每每说出这句话,乔海云都觉得自己是个冲锋陷阵的斗士,所向披靡。她讨厌任何试图束缚她的人,讨厌任何不按她的安排和计划发展的事,讨厌影响她学习和工作的一切。
所以她不喜欢小孩。那时她家隔壁有一户邻居,生了七个孩子,从刚会爬到青春期一应俱全,偏偏还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因为躲债才跑到这里借住,当爹的成天在外又偷人又赌钱,几乎不着家,只有一个当妈的脚不点地忙活着照顾孩子们,每天鸡飞狗跳。孩子打闹哭叫,妈妈暴躁的责骂,锅碗瓢盆稀里哗啦,常常吵得乔海云和孟显荣睡不着觉,但出出进进看到那位妈妈都是一脸麻木的神情,没有任何想道歉的表示。再看到她周围邋里邋遢拖着鼻涕的大小孩子们,乔海云和孟显荣抱怨的话也不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乔海云二十五岁那一年的除夕,也是她生日,两个人难得包了带肉的饺子,打算吃一顿好的。饺子出锅之后,乔海云想了想,盛了一大碗,决定送给邻居妈妈。
乔海云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过去,敲了半天门,里面一声都没有,连灯都没亮。她有点奇怪,因为知道他们不回家,这大过年的,一帮孩子她能带到哪里去呢?
又喊了几声,门这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女人的眼睛警惕地从缝里盯着她。
“我是你们邻居,”乔海云有些不悦,但来都来了,便解释道,“今天过年包饺子,给你送一点。”
感受到了食物的热气,女人这才把门又打开一点。乔海云把碗递过去,这才发现,屋里乱得像是被打劫后的现场,没开灯,但孩子们都在,大的小的,齐齐整整在桌子底下窝成一排,门外的光照进去,一对对晶亮的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她。
乔海云吓了一跳,“这是干嘛呢?”她忍不住问。
女人脸上有些挂不住,“怕追债的上门,”她小声说,“不敢开灯。”
女人接过乔海云手里的饺子,连连道谢,平日里麻木的脸上也多了些感激。乔海云看到那几个大一点的孩子眼睛紧紧地盯着碗,舔着嘴唇又咽了口水。
这时床上传出一声哼唧,她看过去,发现床上还有个小的,躺在杂物堆里几乎找不到,影影绰绰只听到孩子小声地哭着。
“老幺发烧了。”女人说,“我没法带她去医院,也没钱。”
乔海云顺手拎了桌上的暖水瓶,空的。摸了一下装水的杯子,凉的。过去探一探孩子额头,滚烫,小脸烧得通红。
女人把碗放在床边一张矮桌上,孩子们呼啦一下,安静又迅捷地围过来,也不顾烫,一堆小手伸向碗里,一手一个饺子,窸窸窣窣,碗立刻就空了。
乔海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心里泛上一阵阵酸涩。“家里有退烧药吗?”她问。
“有,但是是大人吃的,好像也过期了。”女人说。
“你要是脱不开身,我们带她去医院吧,”乔海云说,“这么烧下去也不行。我也不知道小孩怎么吃退烧药。”
女人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古怪,掺杂了很多乔海云一时间根本来不及看懂的东西。瞬间女人的眼泪就漫上了眼眶,她握住乔海云的手,声音哽咽,“谢谢你,那拜托你们带我们家老幺去医院,她很听话的,要不是因为生病难受,她平日不怎么哭。”她说,“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善人,好心有好报,你们以后一辈子都会有福报的,谢谢你,我们一家人都会谢谢你。你以后也会是一个好妈妈。”
“我才不是。”乔海云说。
孟显荣不知道她为什么送去一碗饺子回来时却抱了人家孩子,听她说了之后,倒也二话不说,两个人便一起去医院,怕孩子冷,还特意从家里找了厚棉衣给裹上。除夕夜的急诊人不多,给孩子打了针退烧,护士说可以等一会观察观察,彻底退了烧再走,两个人就坐在长椅上,抱着孩子一边哄睡一边等待。
小家伙额头不烫了,脸也不怎么红了,但依旧焦躁不安,不仅睡不着还哭得撕心裂肺,吵得旁边几个来看病的孩子和大人也心烦气躁,一个大婶走过去时毫不顾忌地说,“怎么当爹妈的?孩子哭成这样都没反应。”孟显荣脸上尴尬,乔海云也只能生硬地拍拍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处理。
“赶紧送回去得了,”乔海云不耐烦地说,“哄孩子怎么这么麻烦。”
孟显荣接过孩子接着拍,一边哄一边说,“以后迟早得哄嘛。”
“我不。”乔海云说,“带小孩真是太烦了。”
孟显荣就笑笑,“你啊,就是嘴硬心软,又不是我逼你做好事带人家孩子来看病的。”
乔海云就不作声了,依旧生硬地拍着哄。孩子哭得嗓子都哑了,喂水也不喝,直到实在有气无力才睡着,也不知道是真的不哭了还是累晕过去了。
大年夜过去,从医院回到家时已是凌晨。孟显荣把睡着的小家伙背在背上,乔海云走在前面,抱怨着连饺子都没吃好,这个生日过得真是沮丧。走到门口,两个人一下子愣住了。
天已经蒙蒙亮,女人家里的门大敞着,虽然还是像被打劫过的现场,但可以看得出收拾过行李的痕迹。一夜之间,她带着孩子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乔海云送去装饺子的碗,洗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外的地上。碗下压着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来看,写着老幺的生日,连名字都没写,孩子刚满两岁,估计都还没起名字。
两个人看着这张纸,傻站在那儿,一时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另一个邻居大婶跟家里亲戚打了一晚上麻将早上出来去厕所,就说,“你俩还看啥呢?那女的躲债跑了!我就说啊,这拖家带口东躲西藏的,什么时候是个头?带着一串小崽子,能躲哪去?她那死男人连面都没露一个,真混蛋呐。”
“跑了?!”乔海云仿佛当头被人一闷棍,一下傻了眼,“什么叫跑了?”
“你自己看,”大婶指着敞开的屋门,“但凡值点钱的全带走了,肯定不回来了啊!”话音刚落,注意到孟显荣背上背着小孩,奇道,“哎?这孩子哪来的?”
“……她家的老幺。”乔海云愣愣地答道。
“嗬,这女的有手段啊,”大婶啧啧道,“临走还丢个累赘,太精明了。”
大婶走了,乔海云和孟显荣面面相觑,两个人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门口风大,背上的小家伙醒了,哼唧了几声,两人连忙进了自己家,关上门,还不忘把那个碗拿起来捧回屋。
孟显荣把孩子从背上弄下来,摆在床上。小家伙睁大眼睛,没哭,就直愣愣地盯着他俩,他俩也盯着她。
“怎么办?”孟显荣问。
“怎么办?”乔海云也问。她一向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但这回是真没主意了。
“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吗?”孟显荣问。
“……好像叫什么兰?不对,叫什么来着……”乔海云烦躁地跺脚,“你不是脑子好使吗?你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
“我跟她都没说过话!”孟显荣说,“不是你要去给人家送饺子的吗?”
“那我也不知道她昨晚要跑啊!”乔海云说。
两大一小僵持了很久。
乔海云一咬牙,上前抱起孩子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你干嘛去?”孟显荣问,“这大年初一的,抱哪去?”
“我也不知道,送派出所,收容所,或者什么别的地方。”乔海云说。无意间和怀里的孩子四目相对,小家伙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伸出小手来,牢牢地抓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头。
“妈。”小家伙口齿不清地说。
乔海云没搭理她,试图去开门,但她的小手还死死抓住那根手指,说什么也不松开。
“妈。”她又说。
乔海云定定地看着怀里这张小脸,终究还是没狠下心去开门。
“你能吃饺子吗?”她把饺子端到这孩子面前,无从下手地问。
看孩子不吃,她想了想,转身进厨房,煮了两只鸡蛋,端过来,说,“那你陪我吃一个鸡蛋?过生日都该吃个鸡蛋的。你没有吧?那以后每年我过生日,咱俩一人一个?”她一边说,一边剥了蛋,看了看发现小孩也没法吃,就把鸡蛋一点点在碗里捣碎,喂给小家伙。
小家伙咂吧咂吧嘴,吃得还挺香。
“妈。”她又叫。
“别叫我,我不是你妈。”乔海云一边吃一边说。
“妈。”
上一篇:新婚为名
下一篇:怀孕后,禁欲佛子抱着娇妻狠狠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