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岱旦
这是他父母合葬的地方。
许多年前,她的母亲早早去世,而他的父亲利用手头为数不多的钱买下了江城最贵的一块墓地,也就不过二十载春秋后,他同样也葬身在这里。
父亲死时也不过六十整。
原因无他,合伙企业的破产,他又签下过许多份担保,不得不独自承担这连带责任,无以为继,只能一个人被债主逼得绝望地跳下高楼,当年这一件事,整个江城人尽皆知。
人们都知道天之骄子的沈祈从今往后什么也不是了。
沈祈想要排除外难地回国。
可是,父亲临死前却给他发来电报,让他别回去,等自己有一番事业以后再回去,他等着他光宗耀祖,他是他唯一的希望。
所以,他没有回来。
如今他有所成就的回来,也算是了却了这个男人的遗愿,想当年,他和他的父亲都是同样的沉默寡言,父子俩鲜少有沟通的时候,现在努力回想起父子一起生活过的画面,却寥寥无几。
沈祈只是一味地埋头除着这野草,哪怕掌心扎进了一根刺,他也毫不吝惜。
他还知道,在不远的暗处,有道视线一直观望着自己。
“出来吧。”
程双意愉快地捧着束艳丽的鲜花,朝他这里摇曳生姿着走来,她好像不知道这个场地叫做墓地,而她这一身的打扮很不合时宜。
“阿祈。”
她明媚的眼适时流露出一些虚假的悲伤来。
“我早该来看看叔叔的,不过叔叔走前,也应该知道了自己有两个孙儿辈……”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祈粗暴地动手抓住了衣领,程双意却并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自己一现身就能触碰到沈祈的神经。
“闭嘴,你没有资格提我爸。”
“阿祈,你不会还在怪我吧?”程双意诉说着她的“苦衷”,“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们程家都是大伯做主,我爸爸插不上话的,要是我爸爸说一不二,不论说什么,我们家在当年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其实,他俩当年的情事人尽皆知。
年少时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得到两个家庭的认可的。而程氏素来和他们家来往密切,却在濒临破产重大的时刻,毫不犹豫地临阵倒戈。
如果没有程氏的背叛,他们家的衰败还不至于来这么早。
这些话听来极为讽刺。
沈祈厌倦地松开了手,“你的演技这么些年,一点长进也没有。”
千篇一律的说辞,从顾渭之口开始,沈祈不知道自己还要在未来重复听上多少遍。每个人都有袖手旁观的借口和理由,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那样的虚假而做作。
“阿祈,你就真的不能原谅我吗?”
程双意被松开以后,明明可以彻底挣脱的,可她偏偏又点起脚尖,玲珑有致的上半身差点直接贴了上去,却在触碰到他之时,煞有其事地躲开,凑到他耳边,用耳鬓厮磨的声音去讲,“宝宝们就在不远处看着我们呢,就不能给我个面子?”
第16章
这片荒芜丛生的墓地尽头,确实冒出了两个半大的小孩。
沈栖月的羊角辫,时不时探出荒芜的花丛,眺望着远处的父母;而他身旁小男孩无论怎么拉扯她,都改不了她的决心。
沈栖月不知道哥哥从哪里捡到了一只半米长的树枝,非要将她挡在身前,搞得她看不清了。
她对这幼稚简陋的男孩具心生厌烦,直至自己母亲的目光投向这里,她又重新高兴起来,拉扯着自己的哥哥一起手舞足蹈。
而小山头,沈祈也同样看见了自己招手的儿女。
他却没有回以同样热烈的表情,甚至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一丝被亲情感化的痕迹,他几乎不假思索道,“不能。”
“程双意,我低估了你的伎俩,这两个孩子倒是都听任你的吩咐。”
“你要是实在喜欢你这两个小孩,那我不介意从此之后,你带回家去养。”
沈祈冷漠无情,冰冷的口气仿佛将这两个孩子视为累赘,在下一刻就能毫不留情地抛下他的抚养权。
程双意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的沈祈会是这么个反应,她看低了他的冷漠和决绝。不过,她仍然认为沈祈说说而已。
毕竟,就算是平常的男人经历了这种被抛下的痛苦,想要他回头,多半也要哄上三五个月的,更何况,以沈祈的自尊,只怕是需要更久的耐心。
她没有气急败坏地离开,而是继而轻声细语道,“要养,就要和阿祈一起养,我知道阿祈以前的辛苦,往后肯定会为阿祈多分担一些。”
当江城算得上最娇贵的女人如此做小伏低地祈求着自己的原谅;
当他的自尊得到无限程度的满足;
当他也认为自己可能会懈怠下来,会精神受到女人的蛊惑,会想要淋漓尽致地去纵情发泄曾经的不甘——
至少,在见到程双意之前,沈祈是这样认为的,但他并不认为一夜过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发生什么改变,饮食男女,缓解一个晚上的情绪罢了。
这一刻,他按照自己的设想,把丽思卡尔顿的酒店房卡给了她。
程双意笑得眉飞色舞,“我会提前过去的。”
程双意天真地以为沈祈“束手就擒”,只不过这样的事情终归是也不那么光彩,她还不至于在自己孩子面前直白地拿着这么一张房卡,将这当作此行的胜利果实。
昨晚,她想了很久沈祈为什么要提早离开,现在这个答案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他经得起风浪,不代表他不为所动。
在程双意看来,这就已经是她扭转两人关系的证据了,她无限温柔地冲着自己粘人的女儿,以及有几分陌生的儿子招了招手,扬长而去。
而沈栖年面对着热情洋溢的亲妈,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一时愣在了人那里,而对比之下,机敏的沈栖月则是立马有了回应,送别着自己亲生母亲。
看这冬天枯败的树叶下,自己的爸爸妈妈重新走到了一起,沈栖月有种说不上来的喜悦。
可低头,分享喜悦的邮箱却还是始终登不上去了。
她并非对于大人的情绪完全察觉不到,只不过,有些事她希望亲口告诉钱絮,让她不要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可以去觊觎她亲生妈妈的位置。
她一遍而又一遍地对着沈栖年强调道,“看吧,这才是我们的亲生妈妈。”
好像试图论证些什么。
但隐隐约约又感觉到其实没了这个必要。
但很快,她妈妈发来了一条消息,叫她“安心”,看来离自己父母重修于好已经没有太遥远了,她乐不可支,浑身上下充斥着活力,又拉扯着沈栖年跑到父亲的跟前来。
……
沈祈看着自己儿女在他父亲的坟前生疏地点香、跪拜、行礼。
祭拜过后,就准备迎接新年。
沈祈面色深沉,将自己的孩子交付在助理手中,托管的助理苦不堪言,每次被两个孩子搞得精疲力尽,但还不得不硬着头皮接下这艰巨的任务。
几人同时上了一辆奔驰的商务车。
沿街一路的春节氛围已经很浓了,两个孩子这不在车上嚷嚷着“买鞭炮”。
助理不知道如何是好,求助的目光频频望向后座的大佬,但很明显的是,大佬本人并不上心,既没有强调安全的重要,也没有具体明确要不要给这两个小孩玩鞭炮。
“你们还太小了。”
助理发觉这个得罪人的活计还是得轮到自己来。
总裁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果不其然,沈祈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听着英文意思是要“取消一个人的学籍”,并且责令对方院校择日将那人遣返回国,不给任何证明文件……沈祈手腕雷厉风行,他早有耳闻,但也没想到他手段冷酷无情至此。
在助理脸上,他无法在沈总面上看到一丝因为开除了别人学籍的内疚,甚至连一丝情绪都不曾存在过。
助理一路上安抚着这两个吵人的小孩,不敢和沈祈多说一句话。
……
沈祈一路都在想昨晚的视频。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明明女人看样子并不需要借助于自己,她游刃有余。
可是,他无法自拔地在想她为应付那男博士而口口声声说出的话,更无法制止自己滔天的愤怒,只想着利用各种手段让那个低劣的男人滚回来。
他不允许任何人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话——
哪怕自己回国,真做了彻底放下她的打算。
他允许自己的卑劣,却不想要她当面迎接自己卑劣带来的后果,更不允许有人利用他的离开大做文章,去羞辱她……他并非鞭长莫及,一旦出现那样的人,他就可以击退一个,如果出现一群,那一群人都别想安生过日子。
他可以不择手段,但同时也希望那段时光留给她的不止是最后的无情离开,他希望他们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但又名为“温情”的东西的。
眼下,他对于程双意,几乎可以说“唾手可得”,他应该全身心投入在自己年少留不住的事物上——
可他却发觉并没有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到。
当得到以小利小惠就能收买到她那颗如狗尾巴草一样低贱的心的时候,他所期许的一切也就没那么珍贵了,他不像是纯粹慰藉当初的自己,更似在应付共事那般对待着自己的床事。
可凌驾于程双意之上真能带给他怎样的快感,沈祈不知。
-
夜晚,丽思卡尔顿。
这个楼层几乎没人,已经被沈祈承包下来了,套房的视角很好,他能在这里环视四周的五光十色,并且准确看到CBD当中属于自己的最新的那栋大楼。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他的衬衣的女人从他身后环抱住了他。
“阿祈,我好想你。”
“和别的男人在上床的时候也在想我?”沈祈脸上露出微微讽刺的表情,他抬起轻慢的眼神,打量着可以精心打扮的程双意。
如果没有意外,这件Amani的高定衬衣,当年正是他常穿的,还泛着一丝年代久远的黄意。
可以看得出来,程双意在这件事上费了几分心思的。
衬衣有几分微微透,露出的光景无限。
氛围旖丽。
程双意自是明白沈祈又或者说是男人在意什么,“怎么可能有别的男人呢?”
这话半真半假,如果说别的男人是徐清衍的话,那她的确打心底看不上那张脸,两人不曾有过。
那声音如梦如幻,犹如一只小猫磨人的呓语,不经意间挠人心肝。
沈祈还以为有什么新的把戏,没想到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是这乏善可陈的套路,他的思绪渐渐抽离,连他也没有想过,在这春宵一刻值千金的时候,在他漫无边际的思绪深处,他竟然想起不在场的另一个女人,钱絮。
她的白裙原本是他买的,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昨晚穿给了别的男人看。他发觉自己根本听不清她说的那些无关紧要的话,而是莫名地过分被她身旁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牵引着。沈祈下意识地收紧了拳头,怒意却顺着手臂的线条蔓延。
他明明已经替自己做了判断,不会再与她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