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戏社 第166章

作者:Uin 标签: 现代言情

  陈修原并不是另一小队的将士,具体职务邬长筠没细问,只知道是延安来的人,在此?地协助新四军合编事?宜。

  到里口乡还有近四十里路程,中途驻扎于山村外休息。

  邬长筠给大家唱了几嗓子,一个个跟在后面学,漫山遍野戏腔回荡,好听极了。

  几位伤兵吃饭慢一些,邬长筠啃完饼,到远处的溪边接点?水。

  春风徐徐,旺盛的野草垂落在清澈的溪边,随水流摇过来、晃过去。她喝下半壶,又盛满,塞上壶塞起?身,远眺茫茫麦田,绿油油的一片。

  二丫不见邬长筠,往远处望了望,见她独自立在水边,便寻过去,站到她身边。

  邬长筠看来一眼,没有说话。

  二丫欲言又止,几番纠结,没好意思说出口?。

  邬长筠余光瞥见她紧抠手指,望着远方的云和山,淡淡道:“什么事?,说吧。”

  听此?,二丫心跳瞬间快了一拍,转身正对着她,一本正经得说道:“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戏。”

  邬长筠目光飘下来,俯视面前这紧张的小丫头:“是看我在台上,觉得威风?”

  二丫点?点?头。

  “看和学完全是两?码事?。”

  “我知道要吃苦,我不怕。”二丫握着拳,诚挚地凝视着邬长筠,“我想学,可以教我吗?”

  邬长筠又问:“学来为了什么?”

  “给?战士们唱戏,和你搭戏。”

  这个理由邬长筠倒是没想到,她瞧二丫忐忑的表情,笑了笑:“翻两?个跟头看看。”

  二丫脸上顿时松弛下来,激动又忐忑地往后退两?步,连给?她翻了两?个。

  许是农活干多了,确实挺有力气,邬长筠重新打量一遍她的身段,抱臂道:“想学武旦还?是武生?”

  “都可以。”

  “女唱生角本就不容易,尤其是武生,更辛苦,也难一些,都是一下下摔出来的功夫,你想学武旦,我也能教,不过我的看家本事?是武生,师父从小教起?,一句一句顺下来,一个动作接一个动作亲手指导的。”邬长筠故意板下脸,严肃道:“但我提前告诉你,我脾气不好,没多少?耐心,你做不好,我会罚你,唱不好,也会罚,甚至会动板子,能接受吗?”

  “能!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每个学戏的刚开始都这么说,都是斗志昂扬的,觉得自己未来一定能成角儿,唱出个名?堂来,但是全中国多少?伶人,赫赫有名?的就那几个,大?多数只能混个温饱,现?在武戏又不受欢迎,日本人管着,大?多剧目都被禁演,现?实我跟你说清楚,你得想好了。”

  “我没想这么多。”二丫坦诚道:“我也不想出头,成……”她刚才说成什么来着?二丫挠了挠头,“角!我就想唱给?想听的人听。”

  邬长筠沉默了。

  二丫以为自己说错话,惹她不高?兴了,怯生生地问道:“可以吗?”

  “嗯。”

  二丫一阵愕然,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了,高?兴地直跺脚。

  邬长筠见她喜悦的模样,心中愉悦轻快,也想笑,强忍住,保持严肃:“收你,并不是因为你喜欢,或是我们的关系。我师父三个徒弟,师哥死了,师姐退出菊坛,只剩我个半吊子的,万一哪天?我死了,他的功夫总要有人传承下去的,京剧,也得传承下去。”

  二丫急道:“你不会死!”

  “是个人就会死。”

  “你不会!”

  邬长筠一时无言,想起?自己拜师时的阵仗,走了会神,才对二丫道:“我没那么多讲究,现?在也没条件,你就给?我磕三个头,叫声师父吧。”

  二丫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起?来时,额头都快破皮了。

  邬长筠有些心疼,嘴上仍硬着,冷冷道:“咱们唱戏的得护好这张脸,破了相,多少?脂粉盖都不自然。”

  二丫点?头:“是。”

  “你给?自己起?个名?字吧。”

  “我有名?字,二丫。”

  邬长筠睨她一眼:“二女儿的意思?”

  “是的。”

  “那不算名?字。”

  二丫有些苦恼:“女娃不需要名?字,男娃才有。”

  “女孩子也该有名?有姓,人人平等,男女都一样,我们并不输于男子,不该自轻,更不该有男尊女卑的观念,知道了吗?”

  “知道了。”二丫顿一会,“那师父帮我起?吧。”

  “不帮,这是你的事?。”

  “我不识字,没文化。”

  “花花草草山川河流,世间万物?都能做名?字,你自己随便挑一个。”

  二丫绞尽脑汁想了会,还?是没主意,嗫嚅道:“还?是师父帮我吧。”

  邬长筠睨过去一眼,瞧她那对黑溜溜、水灵灵的大?眼睛,背手叹了口?气:“好吧,看在曾经共患难的份上。”她望着远处的麦田,再?过两?月,麦子就成熟了,“那就叫穗吧,麦穗的穗,你姓什么?”

  “田。”

  邬长筠有些诧异,莞尔又笑起?来:“好,田穗。”她折了根小树枝,在泥土上写下这两?个字,“记住。”

  这哪能记得住!田穗茫然地看着这两?个字,头一个还?好记,可这第二个字……

  她在手心比划许久。

  邬长筠点?点?她肩:“记住没?”

  田穗摇头。

  邬长筠又笑了:“这可是你让我取的。”

  田穗噘了下嘴,随即又一脸坚定,肃然道:“我肯定能学会。”

  “慢慢记吧。”

  田穗顺邬长筠的目光看过去,很普通的景色,不知她为什么一直在看:“师父,你说,我们能打走鬼子吗?”

  邬长筠没有立马回答。

  只见风拂动青色麦浪,千千万万麦穗拥抱在一起?,左摇右摆,始终不倒。

  它们扎根于同一片土壤,吹同一阵风,淋同一片雨,你推着我,我拖着你,回首望去,每一株,皆是我自己。

  等到绚烂时,将全部奉献。等到来年,又能长出新的麦穗。

  永无止境——

  “能。”

  ……

  一九三九年,秋。

  沪江自沦陷后,便成为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拨开层层迷雾,是纷纭杂沓的世界,民间组织和各党间谍暗潮涌动。醉生梦死的歌舞厅、曲折悠长的老街巷、雕梁画栋的大?宅院……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

  最近一家戏院新开张,生意不愠不火,请了位当红的青衣来唱两?天?,人流量瞬间上来了。

  晚上,里?里?外外挤了个水泄不通。

  邬长筠挑帘往座上看一眼,瞧见几个熟脸,没出去打招呼,放下帘子到后台晃一圈,乌泱泱的,吵得闹心。

  她从后门出去,坐在外头点?根烟清净会。

  前头的戏唱上了,咿咿呀呀,清灵的嗓子动听得很,难怪最近红透大?江南北。

  她心算了比账,这价格请这名?角儿来,不亏。

  今个排的全是文戏,散场后,邬长筠叫小胡盯着点?,便自己先回去了。

  她叫了辆黄包车,往住所去,闲时看着一路街景,想起?它从前的模样。

  这儿不是租界,遭过轰炸,也重建了,和前轰炸完全不同。

  不到两?年,真是恍如隔世。

  邬长筠租了一个小别墅,两?层楼,六个房间,四人住。

  田穗见她回来,提着煮好的花茶跟上楼:“师父,喝点?茶。”她长高?了几公分,留了一头长发,也出落的圆润、漂亮许多。

  邬长筠接过杯子喝了口?,边上楼梯边问:“老陈呢?”

  “半小时前接了个电话,出去了。”

  “嗯。”邬长筠把?空杯子递到后头,“太浓,下次少?放点?。”

  “好。”

  邬长筠抬手,示意她别跟上来,兀自往房间去,关上了门。

  她换下鞋,脱了外杉,打开衣柜拿了条睡裙,刚关上,楼下传来男人的脚步声。

  邬长筠没去看,拿上睡裙去洗澡,见人进屋:“回来了。”

  陈修原夹了个公文包:“嗯,脸色不好,怎么了?”

  邬长筠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没事?,洗澡去了。”

  “好。”

  邬长筠走进卫生间,将门拴上,一件件脱下身上的衣服,挂在绳上,她忽然想抽烟,又去衣服口?袋摸出烟和打火机。

  “卡”一声,着了。

  外面的男人道:“少?抽点?。”

  耳朵真尖,邬长筠不想理他,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来,眯眼看着缭绕的烟雾后、镜子里?到处是疤痕的身体。

  腹部、双肩、后背……长长短短,一共八处。

  怪骇人的。

  邬长筠背过身去,不想看,倚着冰凉的洗漱台静静抽了会,余光瞥到一旁架子上的报纸,随手摸过来扫两?眼。

  燃到烟蒂,她才转回来,打开水龙头,用流水灭了手里?的火星,拿着报纸站到淋浴下,瞬间,密密麻麻的墨字晕得面目全非,徒有一个大?字若隐若现?——舟。

  她仰面朝着喷落的水流,紧紧攥住湿透的、无形的报纸,将它揉成团,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垃圾篓。

  邬长筠洗完澡,陈修原也发完报,从暗室出来,拖柜子挡住门,见她湿着发,随口?道:“擦干,降温了,小心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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