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眷希
大多数外宿的学生们都早早离开了学校,此时校道上的另一头,只剩下零星几个勤奋的学生载着夜色朝校门口走来。
陈缘知走出了校门,停放单车的车棚里已经没剩几辆自行车,拐角处有人孤零零地站在车棚外面,似乎是在找自己的车。
虽然从朋友那里汲取到了一点稳定的能量,但此刻的陈缘知情绪仍称不上好,无心观察身边的人和事物。
陈缘知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自己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今晚解不开的题目和试卷上不小心丢掉的分数。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学习方法?努力程度?
这一次在应用题上拿到的分依然不多,是不是意味着她应该把注意力从应用题上收回,增加对选择题的训练了呢?
该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做题的效率提高……
——果然,她还是太没用了啊。
本来已经被控制住的泪意又一次上涌,陈缘知闭了闭眼,一边平缓呼吸一边抬手想要擦掉眼泪——
“陈缘知。”
脑袋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咔嚓”一声定住。
陈缘知还未转身,身旁便多出来了一个阴影。
陈缘知本不想抬头看,但许临濯背着灯光垂首望着她,还微微弯下了腰,手心里是一个断了绳子的挂坠。
“你的东西掉了……”
许临濯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声音一下子消弭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陈缘知一向觉得暴露自己的软弱无能十分丢脸,此刻这种心情更是攀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瞬间滋生出了源源不断的名为羞耻感的副产品。
她一下子夺过许临濯手里的挂坠,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就要往前走。
许临濯站在原地,慢慢放下了手。
他看着陈缘知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高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清之。”
宛若定身咒语一般的两个字,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瞬间让陈缘知止住了脚步,一动也不动了。
清之。
这是陈缘知在熔核里的给自己起的名字。
这个名字有它的由来,但,她从未把这个名字告诉过任何朋友,也没有在其他地方再使用过。
——会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她只能想到一个。
陈缘知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般,难以置信地转过头。
她的眼睛微红,湿热的浓黑眼睫一颤也不颤,瞳孔微缩,一眼不错地看着站在自己身后的许临濯——那种近乎出神的怔愣里混杂着难以掩饰的惊愕,和被突如其来的信息冲击留下的短暂空白。
而许临濯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便看见了她眼眶里朦胧的雾气。
他眸中波光流转一瞬,话语再一次说出口时,语气已然温和下来,流溪潺潺般淌过陈缘知的心间的峡谷,再一次冲撞出滔天巨浪:
“——清之。”
……
很久很久以后,陈缘知早已拥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躺在沙发上想起这一晚,回忆里那夜的路灯格外暗淡,街边的店铺都关上了门,沿途的光亮稀少。
当那个人出现在她面前之后,她才发现,原来不是那一夜的灯碰巧坏了一路,不是所有的倒霉都接踵而来——恰恰相反,原来那一夜的星辰这样的明亮,如同沉睡在遥远天河里的银白色珠宝。
有些光辉太过耀眼夺目,在来临之前,总需要渡过一番黑夜。
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相遇,满是隐晦的灿烂。
(建议看作话)
第26章 知己
夜色灰蒙无垠,陈缘知回到家的时候,屋内漆黑,只有月光落在门口的玄关上,闪烁时,像落了层细密的露珠。
她一路回到房间,书包和人一同扑进松软的被褥里,陈缘知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隔着一层又一层堆叠交织的羽绒听见了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桌上放着的手机忽然响起一阵轻快的震动音,灯光感应而开,被昏黄的光影覆盖,陈缘知趴在被子里,手指尖微微动弹了一下。
过了许久,手机被一只细白的手从桌上拿起,陈缘知垂眼看着屏幕,光亮起时,乌黑眼珠被染成淡而剔透的棕色。
界面中,那人的星球是浅淡的灰蓝色,许多天没有亮起过了。
此刻,昏暗的灯光之下,那颗星球缓慢地冒出了一个气泡。青绿色的烟雾像春天的信号,瞬间拨开了笼罩星球的薄雾尘晖。
陈缘知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手指已经先大脑一步,点开了涟的星球。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夜景图,图片中有一片深色的夜空,还有公园里秋千顶上一根掉了漆的栏杆。
他没说一句话,可陈缘知看着那张图片,又一次被带回了一个小时前刚刚发生的一切之中。
……
公园里,树影拥挤堆砌,深黄昏色的灯光远远地散落在水泥地的一角,风很安静,只有秋千铁索陈旧的吱呀声在空气里酝酿着难以述说的气氛。
陈缘知鬼使神差般跟着许临濯来到了这个公园,此时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公园的秋千上,面前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儿童乐园爬架,其上附着的鲜艳色彩在夜幕中沉积下来。
很荒唐。
在一路走来的时间里,陈缘知逐渐从巨大的震惊之中清醒过来,重新运转的大脑中,那个昭然若揭的答案已然静躺在了正中央。
此刻她坐在许临濯的旁边,除了羞窘和尴尬之外,还多了几分茫然。
那无数个交谈甚欢的夜晚还历历在目,她身边的人便是她的高山流水,她的伯牙子期。
陈缘知何尝未在孤独感震耳欲聋的时刻,暗自想过那个完全听懂了自己的人。
她也曾悄悄希望,涟真的能够从网络中走出来,真正走进她荒芜的生命里。
可当这一刻真的以她从未想过的方式来临之时,她却有些猝不及防。她很想否认,可胸腔里加速的跳动,确实是隐隐的惶惶。
“清之。”
陈缘知条件反射般应道:“嗯?”
她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应得这么快,顿时有些怔然。许临濯接着说道:“我送给你的那本书,你已经开始看了吗?”
陈缘知开口了,没有她预想的那样磕磕绊绊,她回答得异常流利清晰:“看了。我看到第三章 了。”
陈缘知没有侧头去看他,只听见许临濯发出了微微上扬的一个音调,“才第三章 ?”
陈缘知立马解释道:“书寄去别的地方了,然后我再托人转寄到我家里的。我家里人管我比较严。”
许临濯轻笑了一声:“怪不得你填的地址不是春申市。”
陈缘知听到这话,微微愣了一下。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瞬,然后咚、咚、咚地,震荡不停。
许临濯接着道:“你已经看到第三章 了——那你觉得,除了我写给你的那段话,书里你最喜欢的话是哪一句?”
脑海中的记忆宛如一双灵巧的手,翻动起书页,陈缘知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句话,她脱口而出:
“——我们在情感上与某个人的联结越强烈,彼此间的相互作用力就会越大。”
少年少女的声音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又在同一时间落下。
陈缘知愣住了,她转头看去,发现许临濯也在看她。
他的眼尾是微微上翘的形状,褶皱不深不浅,一旦笑起来便会显得格外明朗夺目,教人难以移开目光,便如同此刻一般:“——我就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陈缘知一直急促跳动的心脏,在那一刻,咚地一声巨响,疾速朝下坠去,然后被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
有风乍起,慢慢把她落在额前和鬓角处的碎发吹拂开来。
以这一句话为起点,就像是一个奇妙的开关被骤然打开,陈缘知和许临濯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陈缘知逐渐回想起他们聊得最热切的那一周里的发生的点点滴滴,他们会分享彼此的书单和电影清单,不计日夜地阅览,然后给出抨击或者褒赞;
她那时喜欢穆夏,他便因为她的推荐去看了将近400页的穆夏一生作品和人格构成的解读,结果最后甚至能比她还要快速地辨认出穆夏某一作品的具体年代和思想主题;
他那时钟爱路易巴斯德,她便跑去春申市的图书馆翻了三天有关巴斯德的文献,两人当时各执一词,据理力争过巴斯德在生物学领域地位应该有多高;
许多次深夜里,他们会偶然提起自己的理想,目标和毕生所求,提起如何成为自己所想要成为的人。两人对待世界的看法和价值观,在绵绵不绝的对话中交汇,逐渐变得密不可分。
冬天的夜晚,风吹得温度更稀薄,可陈缘知却越发觉得通体熨暖,彷佛赶路已久的风雪人饮下一杯久违的热得发烫的姜茶。
许临濯笑得眼睛弯弯,“你那时说剧里的大部分角色简直是完全的‘静态人物’,然后你越说越气愤,话题便开始偏了,我怎么拉也拉不回来——所以你还记得你那天没说完的话吗?”
陈缘知当然记得。那天,陈缘知在看完当时很流行的一部热门历史剧之后,被剧里几个塑造扁平,生搬硬套,强行煽情的工具人角色气得半死,于是转头便对着涟火力全开一通输出。
恰好那时她在读戏剧理论,于是便套着书里的话婉转地讥讽了那部所谓的“历史剧”,没说几句便被涟回复里的“哈哈哈”带偏。
陈缘知摸了摸头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应了书里那句话,‘静态人物出现在剧中,作者要负全责;而静态人物出现在生活中,便只能由其本人负责了’。”
许临濯握着秋千的索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一切彷佛都和那一日的光景重新合上了。
她还是义愤填膺,而那人笑完后道出的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消解了她所有忿忿不平的怒火:
“清之,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思想。这可是比金钱还要难以得到的珍贵事物。”
陈缘知从那一刻开始便确定,看上去笑语轻缓、不急不躁、谦和有礼的涟,骨子里是比她还要高傲轻慢的人。
而此刻的陈缘知看着许临濯,之前的她无法想象这样的涟在现实中会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但现在见到许临濯后,一切疑惑都得到了最完整最贴合的解答。
如果那个人是东江中学的许临濯,那么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
过往相知相识的每一个日夜在此刻汇聚成今时今地的星辰寥落和清风拂面,陈缘知感受到了现实与网络世界在这一刻的归于重叠,也感受到了,他们是这片天地间异根异水的双生草木,是惺惺相惜的同类,也是茫茫人海中,再难寻得的、绝无仅有的知己。
许临濯早已收了笑,他静静地看着陈缘知,忽然道,“现在开心点了吗?”
陈缘知被问得怔住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抬起眼睫,目光隔着两条晃晃悠悠的锁链,和许临濯的相触。
许临濯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复,他声音轻了些,听上去和缓如风,带着浅浅笑意:“现在,愿意和我说说,今天发生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了吗?”
陈缘知握着锁链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看着脚下的那块土地,启声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积攒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