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眷希
许临濯手撑着膝盖捂着脸,肩膀耸动,闷笑声逐渐在陈缘知耳边传开。陈缘知盯着他弯下去的脊背,从脖颈到腰的弧度很漂亮,但还是不可原谅,“笑完没?我要开始说了。”
许临濯一秒坐直,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嗯,笑完了,你请讲。”
陈缘知在来的路上思考了很久要怎么对许临濯描述她和姜织絮的事情,语言早已组织得差不多,此刻说出口也就十分流畅自然。
许临濯沉吟,“……所以,你现在有一个好朋友,她交了另一个你觉得不太好的朋友,而你希望她们分开?”
陈缘知:“理智上我尊重她的意愿,感情上我希望她远离那些人。”
许临濯,“我明白。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困惑这个,我们似乎有讨论过类似的问题。”
陈缘知当然知道许临濯指的是什么,实际上她也还记得那次对话。
“……事实上,只有相似的人才能成为朋友。这种相似可以浅表地理解为生活方式,爱好和习惯,比如喜欢拍照的人和不喜欢拍照的人无法一起出门,喜欢宅在家里看书的人和喜欢出门蹦迪的人往往聊不到一块儿,特别努力的人和特别懒的人不可能有同一个目标。”
“但说穿了,无论是生活方式还是爱好习惯,折射的都是一个人的观念和规则。只有彼此观念契合,规则相互顺应的人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在特定的情境里,这条铁律有时候会失效,比如无法选择的亲人,受恩者与施恩者,还有成年前接受教育呆在学校里的学生。”
“作为学生的我们,有时候可能会先和同桌,舍友成为朋友,即使同桌和舍友可能并不是最契合彼此观念和规则的存在。我们会因为距离而改变自己的第一选择。”
“但是这种选择也只是短暂的,亲人也不会总是陪伴在彼此身旁,孩子总有成人走出家庭的时刻,受恩者报恩后便可以不再与施恩者维持联系,身为学生的我们也会在一次次争吵和意见相左之后去找到更适合自己的朋友。”
“不是一类人,即使勉强做了朋友,最后也会分开。我们无需做什么,有时只需静静地观察和等待就已经足够。”
“——清之,那时你便是这样和我说的。”
陈缘知看着他,面色无波无澜。
她动了动唇,声音听上去还是很平淡,没什么起伏,“是这样没错。”
许临濯:“那为什么……”
“——但是。”
“我希望她不用受伤,也能了解这些事。”
许临濯微微睁大了眼,陈缘知的侧脸在窗外游走的灯辉与月光下,变得比往日柔和几分,低垂的眼睫仿佛雾气蒙蒙的雨盖在玻璃窗前。
“我希望她不用遭受恶意,不用走错路,也不用撞南墙。”
姜织絮对于陈缘知而言,是非常重要的朋友。陈缘知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操心姜织絮的事情,像个过于谨慎的家长,也像一个苦口婆心的老母亲。
可她确实这样想。如果可以,她希望姜织絮不用受到伤害,也能明白这些残酷的道理。
可是,世上哪有平白得来的恍然大悟。成长都是鲜血淋漓地抽骨扒皮,在青春期这样敏感多愁的年纪,所有疼痛都会被放大数倍。
有时,我们回过头去想以前耿耿于怀的事情,会发现那确实如大人们所言,只是一件小事。但那时因此经历的痛苦和茫然,在那时却是那样的剧烈,以至于经年累月至今,伤疤还是隐隐约约搏动着,锥心刺骨,无法释怀。
陈缘知看向许临濯,“你人缘那么好,应该也有几个很要好的朋友吧。”
“你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
许临濯看着她,半晌没有出声,“……嗯,我能明白。”
陈缘知没有等许临濯说话,反倒是先开口了:“不过,我现在已经想好了。”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但确实不必要。我应该有那个自信,我应该相信一个我十分了解的朋友,毕竟我清楚地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陈缘知微微低着头,背对着窗外车水马龙的眼睛底下沉着亮若晶石的光,“就像你当时说的一样——只要是命中注定会一同走下去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散的。”
“即使我无法阻止,就算未来她会受到中伤和恶意,那也没关系,只要我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了。”
“我会第一时间听她倾诉,然后告诉她没关系,那个人本就不重要,而且她还有我。”
陈缘知看着许临濯,忽然绽开一个笑颜,“谢谢你,我终于想通了。”
许临濯从怔愣里恢复过来,有些好笑地仰起头,靠在椅背上,喉咙间的喉结微微凸起,滚动了一下,“别感谢我啊……这明明是你自己想通的。我还没出谋划策,你就已经逻辑自洽了。”
陈缘知弯起唇,“那也多亏了你,说不定是因为在你身边,你的磁场给了我灵感。”
许临濯伸手,“可别说这话了。”
……
两周多一点点的寒假,对于很多人来说是转瞬即逝,对于陈缘知来说,是充实,也是彻头彻尾的改变。
许临濯无疑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师,在大多数高一考生还对高考数学一窍不通的时候,他已经为陈缘知拨开了最外层的迷雾。
“高考数学的底层逻辑是素养,主要手段是解题思路。现在的网课老师喜欢搞一些秒杀法,两步解题法,拆分法,其实都是整理简化了解题思路,精炼成几个简单的步骤,然后让学生死记硬背。”
“这个方法理论上可行,如果一个人真的足够聪明也足够勤奋,并且他没有太高的目标的话,那这种方法是很适合的。”
“只要把所在地区高考考过的所有数学题的解题思路都列出来并且记住,在一套套相似题里熟练运用,那么即使考不了太高的分数,也绝对能稳在100分以上。对于很多人来说,100分的数学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事,超越很多人。”
“但追逐速度不会有好的结局,数学也不是靠死记硬背学得好的科目。有价值的东西往往最难得到,比如扎实的基础,比如良好的素养。”
“一旦有了更高的目标,数学要稳定在130分甚至140分的程度,不具备足够的数学素养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数学素养这东西说来悬乎,但其实很好理解,有些人看到题目第一反应就知道他想怎么考,有些人对着题目字是每个都看懂了拼在一起就看不懂了,有些人无论出什么难题他都能很快抽丝剥茧找到突破口给出答案……这些都是数学素养强弱的体现。”
“说白了,这是一种感觉,像是中英文里被称之为语感的东西。做题,听课,听解析,本质上都是在培养自己的数学素养……”
许临濯的话给了陈缘知很多启发。他帮助她制定了一份长远的学习计划,数学无疑是其中一项浩大的工程——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补基础,从第一本教材开始,她要一本本地看完然后做课后习题,许临濯还要求她记录经典题型的解题思路,多思考品悟。
陈缘知也是那天才深刻地明白,自己后面这些日子是一天也别想偷懒了。
许临濯不止是聪明头脑好,在一次次关于学习的训练和讨论里,陈缘知还发现他十分地了解高考这场考试的规则和制度,并且对自己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着非常清晰的规划。
“你打算高一下学期去参加北大和清华的暑期游学项目?”
“对。我觉得我总得比较了才知道我更喜欢哪一个学校,我不止看重学风,还看重生活的氛围和环境。在这之前我也了解过清华面对高中生的学术科研项目,我对那方面的研究很感兴趣。”
陈缘知,“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会觉得他疯了。”但如果是许临濯,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作为东江中学的第一名,哪怕只是暂时的,他也完全有这样的资本。
“还有更自负的。要不要听?”
陈缘知抬起头看他,“说来听听。”
“关于帮你的理由。”许临濯眼睛轻轻眨动一下,眼尾翘起,“我觉得,如果是和我那么像的人,完全有能力来到最高的位置,成为我的同伴。”
“在这件事上我选择梭口合。清之,可别让我输光筹码啊。”
第31章 体温
许临濯的这句话,被陈缘知深深地埋进了心底,成了最坚硬的底线。
她向来不属于勤奋刻苦的那类学生。
她纵容自己的小聪明,很容易开小差,偏科严重,只有在学自己喜欢的科目时能格外专注,有时明知自己需要改变劣势,但却在重重困难下逐渐卸了劲。
但后来,在高中三年的很多个平凡无奇的日子里,有时是朝露未醒,有时是群星烁夜,在陈缘知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都会想起许临濯这一天对她说出口的,他对她的信任和期待。
然后她会感觉自己彷佛又汲取到了力量。
哪怕微不足道,她也会再一次握紧手里的笔,继续伏案低首,圆那场未竟的梦。
……
寒假剩下的时间如流水般逝去,短暂的十余天假期在一月末迎来尾声。
开学前的晚上,陈缘知照旧和许临濯在图书馆自习。
两人心照不宣地在一起度过了一整个寒假,除了年三十和初一的两天回家过节,俩人谁也没有违背这个被双方默认的约定。
离结束自习还有一分钟,陈缘知却有些走神。
她看着眼前的电子钟一秒一秒地走过,窗外夜景静谧,彷佛在提醒着她一切都不是镜花水月。
她真的坚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很久没有在自己身上找到过这样心无旁骛的专注。
和许临濯呆在一起的每一分钟好像都有魔力,她能够收起自己所有躁动不安的野心和蠢蠢欲动的惫懒,她感觉自己好像只要坐在许临濯的身边,就能够一直这样专心致志下去。
可是,明天就要开学了。
开学以后整日都要呆在学校,她和许临濯隔着两层班级等级,又身处两栋不同的教学楼,恐怕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一起学习了吧。
“……”
"……清之?"
陈缘知猛然回神,目光落在面前的电子钟上。
不知何时,离开的时间已到。
许临濯抬起头看着她,不知在此之前已经看了多久。他眼眸清凌,“你在想什么?”
——在想还能不能在一起学习。
这种话陈缘知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即使对面的人是许临濯。
她摇摇头,一副自若的表情,“没什么,在想明天开学和搬宿舍的事情。”
她向来善于撒谎和假装若无其事。
陈缘知不知道许临濯会不会看穿,她看着许临濯露出些惊讶来,然后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打算这学期转全宿吗?”
……似乎没看出来。陈缘知暗暗松了口气,她眼睫垂下来,轻颤,斟酌着回答,却在这时忽然想起了黄烨。
陈缘知早出晚归,虽然她早就和黄烨说过她是去图书馆自习,但黄烨似乎并不相信她。
某天晚上她从图书馆回来,恰好遇到了没有排到晚班的黄烨坐在对着玄关的沙发上。
陈缘知无意与黄烨交谈,本想扭头直接回房间,却被黄烨一句话叫住:“你这么晚才回来?”
陈缘知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手表,九点半,比平时上学晚自习下课还早点的时间。如果不是怕错过公交车末班车,她和许临濯还能多学一小时。
她转过身,一只手扯着书包带子,一只手垂在腿边,声音有些淡:“九点半很晚吗?”
黄烨看着她,眉心一直皱着的,“可是你早上七点就走了啊,难不成你一直在图书馆学到现在?”
“你什么时候这么努力了?”
“除了图书馆,就没去别的地方……?”
学了一整天的头脑本就已经在叫嚣着要休息,此刻被黄烨的话语一刺,陈缘知有些忍不住了,一声冷笑来不及掩饰,已然溢出喉咙。
“——既然都已经怀疑了,还来问我干什么?”
“我说没有你信吗?你觉不觉得你很好笑啊?”
黄烨看着浑身竖起刺的陈缘知,忽然沉默下来。
陈缘知看着母亲挺直的背慢慢弯曲了一些,反应过来自己在很大声地喘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