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她还在犹豫,身后忽然被谁轻轻戳了一下。
一回头,蒋寒衣笑嘻嘻地朝她伸手,“作文开窍了?给我观摩一下?”
弋戈白他一眼,“不给。”
蒋寒衣也不失落,笑着叹道:“唉,小杨的头发终于有救喽。”
弋戈一听,忍不住也抿嘴笑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蒋寒衣好像拥有了一些共同秘密,又或者其实也算不上秘密,但只有他们俩明白是什么。
比如,银河和星星。
比如,“小杨的头发”。
班上闹嚷了好一阵,刘国庆走进教室公布期末成绩排名和放假时间安排。
夏梨也终于直起身,弋戈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还好还好,脸色不差。看来不是肚子疼,是单纯地在睡觉。弋戈有点庆幸自己没有多管闲事,不然可真是尴尬。
夏梨先对上刘国庆严肃的目光,心里一紧,又感觉到同桌的侧目,紧绷的心就像被无缝丢进冰水里,疼得直哆嗦。
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夏梨用手臂遮着自己的数学试卷,抿着嘴,垂下了眼帘。
全年级前十的排名被公布在屏幕上。
年级第一,弋戈,697 分。和她预料的一样,数学物理都是满分。
精彩的是年级第二,姚子奇,678 分。这似乎是史上第一次,次优班的同学抢了尖子班前五的位子。
也就是说,如果弋戈这次语文没有破天荒拿个三位数,那么年级第一很有可能就会被次优班的同学拿走——对于尖子班来说,可谓奇耻大辱。
怪不得刘国庆一进门脸黑得像张飞。
年级第三是高杨,接下来才是夏梨,这一次她每一门都发挥平平,数学则有些失误,只考了 124 分,这在年级前五里是很没有竞争力的。
年级前十里,次优班的同学占去了四个位子,这成绩,尖子班没人能开心得起来。大家都鹌鹑似的低着头,气氛一时变得沉重。
刘国庆开了足足两节课的班会,愣是一口水没喝,反复叮嘱大家寒假期间不可松懈,一定要痛定思痛,加倍努力。
他训完,又简单说了一下放假安排和开学时间,非常敷衍地祝大家新年快乐之后,终于喊了下课。
教室里响起凳子腿拖在地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凄惨哀怨,恰如大家的心声。
蒋寒衣收拾好书包,盯着弋戈离开教室的背影,在心中默默数秒。这是他们俩的约定,或者说,是弋戈单方面订的规矩——虽然他们俩要一起回家,但弋戈不想让人看见他们每天一起离开教室,也不想和蒋寒衣范阳一起骑车,所以要求蒋寒衣在她出门五分钟后再走。
数到第二分钟,夏梨忽然回头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火锅去?我姑父新开的店。”
“走啊!”范阳忙应道。
“哦,我就不去了,家里还有猫呢。”蒋寒衣婉拒。
夏梨的眼神黯了一下,然后笑笑:“好。”
范阳白他一眼,十分狗腿地接过夏梨的包背在自己身上,“走走走,梨儿,我们去!他最近撸猫丧志,别管他!”
蒋寒衣笑得非常满足,跟满月酒上喜得麟儿的老父亲似的。
夏梨跟着笑了声,转身走出了教室。
第29章 .太快乐的人,做事都是不太靠谱的
从学校到火锅店一路上,无论范阳怎么插科打诨逗趣卖乖,夏梨一直闷着头不说话。直到在火锅店看见爸爸妈妈、姑姑姑父还有表姐吴桐都在,她才舒展眉眼,露出熟练的、乖巧的笑容。
范阳从穿开裆裤起就去她们家蹭饭,像爸妈的干儿子似的,根本不需要人介绍或陪同,坐上桌边吃边耍嘴皮,把几个大人逗得前仰后合。
表姐吴桐把她拉到一边,眨眨眼睛小声问:“怎么只有小跟班来了?你的小郎君呢?”
“小跟班”是范阳,“小郎君”是蒋寒衣,这是女孩子才懂的暧昧秘密。表姐小时候在她家第一次见到他们俩的时候就迅速分出了区别——小孩子看脸是很准的。
“你别乱说!”夏梨却头一次很正经地拒绝这个称呼,“他家里有事。”
“干嘛?小郎君惹你生气了?”吴桐笑着问。
“没有。”夏梨说着推开表姐的手,回到位子上坐好。
“嘁,肯定是吵架了,还不承认。”吴桐撇嘴笑她一句,也跟着坐到她旁边。
火锅吃到一半,大人们终于发现今天夏梨似乎兴致不高。虽然她一直很文静,可文静和郁郁寡欢还是有区别的。
“小梨怎么了,看着有心事呢?”姑姑问。
夏梨笑了笑,摇摇头。
“是不是期末考试不理想?”妈妈一下就发现了问题所在,一点也不介意的样子,以一种嗔怪的语气笑着说,“考试前一天身体不舒服,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呢。”
“啊,不要紧吧?哎哟,肚子疼不该来吃火锅的呀!”姑姑首先关切的是她的肚子,而不是期末考试成绩。
夏梨很感激,于是笑着说:“早就不疼了,谢谢姑姑。”
“你还会考差?”吴桐却不可置信地挑眉,将话题又撤回去,“你考多少名啊?”
夏梨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第四名。”
“第四名还叫差?!夏小梨,你是不是欠揍!”吴桐说着伸手要掐她的脸。
姑姑一筷子打掉她的手,“你还好意思说,还不跟妹妹学习!”
吴桐满不在乎地说:“我都大学了,还学什么学。”
姑姑笑得很无奈。
爸爸见她仍锁着眉,给她夹了一筷子肥牛,笑着叹道:“我们家这个哎,就是太钻牛角尖。你说说,我跟她妈妈从来没要求她一定要考第一名,非得自己跟自己较劲,唉。”
妈妈应声:“就是,成绩哪有那么重要,过得去就行了。人品和性格才是最重要的。”
姑父酸溜溜地啐他们:“小梨人品和性格还不好?!你俩什么都占全了,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说出来讨人嫌!”
姑姑:“就是,故意的吧你们!”
爸爸妈妈笑得特别开怀,爸爸还朝她做了个鬼脸,用嘴型说:“快吃,别瞎想。”
夏梨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一片土豆。
爸爸妈妈一直是这样的,对她的成绩并不苛责。虽然她从小到大大部分考试都拿第一名,但偶尔有考砸的时候,他们也从来不责骂一句,反而表现得比她拿了第一名更开心,教育她“分数不重要,学到了知识就好”,还有“放平心态、快乐学习”。
比起成绩,他们更注重夏梨的待人处世、脾气秉性。爸爸妈妈做了几十年学问,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个知书达礼、温和恬静的女孩子。当然,夏梨做到了,还做得很好。
可好像正因如此,夏梨始终没有机会问爸爸妈妈:“为什么分数不重要呢?为什么拿不拿第一名不要紧呢?如果真的不重要,为什么大家只‘膜拜’第一名而不是第二名呢?”
如果我就是觉得分数很重要,如果我就是想要第一名,该怎么办?这是错的吗?我应该改正吗?
她不敢追问,因为问了,就显得她太咄咄逼人、不依不饶了。这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
这么多年爸爸妈妈一直在强调“分数不重要”、“第一名不重要”,可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拿第一名。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夏梨,如果没得第一名,该怎么办。说一句“不重要”就行了吗?那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呢?
一顿火锅吃得热闹极了,因为有范阳在的地方从来都不会冷场。更何况今天还加上了一个吴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相声似的,连邻座的客人都快被逗笑了。
吃完火锅,爸爸妈妈站在店门口和姑姑姑父告别,吴桐趁机把夏梨拉到一边,拿出手机,偷偷给她看她男朋友的照片。
“我们打算明年毕业就结婚。”吴桐说。
“明年?”夏梨怔了,她总以为表姐还和自己一样是孩子,怎么突然就要结婚了?那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事情。
“对啊,我们都见过父母了!”吴桐得意洋洋地说,“到时候啊,他去上班,我就在家做饭,给他送便当去吃!”
原来都见过父母了。夏梨点点头,弯起眼睛笑说:“恭喜你哦。”
吴桐笑着划拉照片,温柔的眼神里全是对家庭生活的憧憬和实现梦想后的愉悦。
吴桐从小到大的梦想都是做个家庭主妇,夏梨记得很清楚,因为她曾经也怀有同样的梦想。
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表姐两个人特别喜欢逛超市,而且一定要避开大人单独去逛——那时候她们家附近就有一个沃尔玛,她和表姐常常手拉着手,把自己当作大人一样地走进去选购生活用品。
她们点评每一个昂贵的儿童马桶,畅想着以后有了自己的宝宝就给他买;她们也喜欢挑选锅碗瓢盆,不懂装懂地说哪个用来洗菜、哪个可以装鱼,而小孩子的碗要用塑料的,不容易摔碎;她们当然也忍不住去零食区,可要假装告诉自己,这个月只能买 100 块钱的零食,俨然是一对持家有道的小小主妇。
她们其实没有钱,什么都买不了,但这样到超市逛一圈后就无比满足,又手拉着手走回家,在路上继续畅想。她和表姐约定过很多次,以后结婚了一定要住在对门,这样,丈夫们上班的时候,她们可以一起做饭和照顾小孩。
表姐就要梦想成真了,夏梨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个童话小梦忘在了角落。
她还做着这样的梦吗?好像也还有一点儿。英俊而爱她的丈夫、可爱乖巧的娃娃、温暖明亮的家,像童话一样,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也挺美好的。
可她在听到表姐说自己要结婚了的那一瞬间,却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发现自己同时开始排斥那个梦想——为什么要当主妇?怎么会有女孩子的梦想是当主妇?
弋戈就肯定不会想当主妇……
她发现自己又在想弋戈了,慌乱地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个人从自己脑海里甩出去。为什么要想她会怎么样?她难道是天才和圣人吗?
夏梨在心里默默警告自己,并决定整个寒假都不再出去玩,一分钟也不能浪费,必须全部用来学习。
*
今年的寒假尤其短,满打满算不到三周。按弋戈原本的打算,如果三妈回桃舟的话,她也跟着回去;不回的话,就在家写写作业、陪陪银河。
哪知刚待了两天,还在纳闷正逢年关弋维山和王鹤玲怎么这么有闲天天待在家里,就被告知,他们打算带她一起去三亚过年。
弋维山笑容可掬地问她“怎么想”,弋戈看着那三张头等舱机票和陈春杏殷切劝告的眼神,心说你还打算让我怎么想,我能不去么。
于是她点点头,说:“谢谢爸。”
弋维山笑得更欢,“好,咱们一家三口,这还是第一次出去玩!爸爸肯定把行程安排得好好的,让你玩得开心!”
弋戈笑笑,一时不知他这句话里,到底是“一家三口”的说法更心酸,还是“第一次出去玩”的事实更荒唐。
但事实就是,她原本打算遛狗逗猫顺便好好学习的宝贵寒假就这样没了,她不仅要和亲爹亲妈单独在不熟悉的地方待两周,还不得不把银河托付给蒋寒衣。
唉,蒋寒衣。想到这个,弋戈就更头疼了。
平心而论,蒋寒衣算是她在树人最好的朋友之一,地位和朱潇潇持平。哦不,应该比朱潇潇还高一点,毕竟她和朱潇潇只是时不时一起吃饭、能开几句玩笑的关系,和蒋寒衣却已经共有秘密了。
弋戈不擅长和人相处,和他在一块的时候难得有几分轻松。而且在同龄人尤其是范阳这种傻帽的衬托下,蒋寒衣不仅长得赏心悦目,还十分正常、清爽、稳重,以及尊重人。
至少,蒋寒衣不会凑在那男生堆里一边说着“朱潇潇课间又吃了两根肠”一边发出刺耳的怪笑,也不会像范阳那个傻帽一样咋咋呼呼地喊她“一哥”要跟她拜把子。
但其实弋戈觉得蒋寒衣也不太正常,主要表现在,他一天天太乐呵了,像没长脑子似的那种乐呵。
他好像认识这所学校的每一种人。光这一个学期,弋戈已经见过他和楼下的体特生打篮球、和 12 班吊车尾的几个“扛把子”一起站校门口喝汽水、和被部分男生讥笑为“娘娘腔”的姚子奇一起自习,他甚至还和来学校实习的师范生打过一场精彩绝伦的乒乓球赛,那时他和人家认识还不超过五分钟。重点是,好像每一拨人都挺喜欢他,都能和他玩得很好。
他放在学习上的精力并不多,但成绩一直出于中游,偶尔还能往上蹿一下。按理说这种学生在每个班都应该是最透明的,但他偏偏不是。老师们从不忽略他,理综的课上,他时不时能积极回应一下老师的刁钻提问;就算是语文英语课老师也喜欢点他起来,因为无论是正经答题还是抛砖引玉,他都能跟老师你来我往地说笑几句,顺便把课堂气氛盘活。
哪怕是搞抗议被刘国庆记大过、还丢了数学课代表的职位,也没见他有多难过。唯一看他心情不好,就是抗议失败小黑屋被拆、只剩一只独眼小猫的那天。但很快他自个儿从阴郁的情绪中走出来了,现在还整天拿“独眼星星身残志坚”的话激励他的宝贝猫女儿,一点心理阴影都没有的样子。
说实话,弋戈是羡慕蒋寒衣的。他好像永远都游刃有余——这种游刃有余和你会解多少道题、能拿第几名没有关系,这是一种总能让自己开心起来的天赋,是面对生活永远有底气的充实。其他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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