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不答
夏天的雨酣畅、痛快,一连下好几天,从噼里啪啦到淅淅沥沥,仿佛没有尽头,像在预示一个多事之秋。
第一件事是叶怀棠请了一周的假。大家崇拜的挂念的叶老师需要回老家一趟,把妻子送回疗养院。据说老校长亲自登门劝了他三次,才打消他辞职的念头,他还托刘国庆当堂念出给同学们的短信,表示他非常舍不得这帮孩子。
第二件事不算大,不过班上也有很多同学关心——夏梨的病一直没好,缺席了几天。刘国庆每天上课前都要唠叨几句,让大家注意身体,高三了,身体就是革命的本钱。
第二件事发生在周五,尽管对高三生来说,周五已经不是一个值得激动的日子了。广播站的通报伴着大雨在每个班级里响起:“高三(12)班李志远、彭博、方晓军三名同学,于上学期期末考试期间在校外赌博、斗殴,致多人伤残。为严肃校纪,依照《树人中学学生纪律处分条例》,经校政教处会议审议,决定给予李志远、彭博、方晓军开除学籍处分。”
班上人愣了一会儿,很快又埋头干各自的事情。这三个名字在尖子班学生的心里并不能掀起什么波澜,他们顶多嗤笑一声或感叹一句罢了。
弋戈忽然转头问蒋寒衣:“这是你那几个朋友吗?”印象中蒋寒衣和传说中的“扛把子”玩得也很好。
蒋寒衣一脸惊恐,忙撇清干系,“我没这种朋友!”
弋戈疑惑:“你不是和那几个‘扛把子’很铁吗?”
“扛把子和小流氓还是有区别的好吗!我那几个兄弟除了成绩不好爱谈恋爱之外,那都是清清白白正儿八经的好学生!”蒋寒衣义正言辞地说完,忽然有点心虚,小声道:“不过赌博确实也赌,私下玩玩牌什么的……”
他观察弋戈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打架倒也打……”
弋戈:“……”那区别在哪?
“但那都是小打小闹,不会把人打残的,顶多就皮肉伤而已。”蒋寒衣很正经地解释道。
“哦,你这么紧张干嘛?”她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蒋寒衣见她得意狡猾的表情,气笑了,“弋戈,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
高三的生活枯燥,学生就像反刍动物,把学过的东西吐出来反复嚼了一遍又一遍。夏梨回到学校的时候,正好看见范阳被刘国庆拎出来单独教训——“别人都不睡,就你金贵?!”
范阳苦着脸:“倒也不是金贵,就是比较爱睡觉……”
刘国庆被他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甚至没看见从身后一闪而过的夏梨。
从教室门口走到座位,夏梨花了好几分钟,因为不断有人关心她的病。她笑着回答只是感冒,已经好了。
回到座位,弋戈抬起头冲她笑了笑,问:“好多了吗?”
夏梨点点头,心说她现在都学会关心人了,真难得啊。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米黄色的纸袋,里面装着她洗干净的白色外套,散发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她在家养病的时候,蒋寒衣和范阳去看望,还“偷渡”了两包辣条给她吃。那会儿她脑袋晕乎乎的,和他们说了几句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才发现自己趴在床边,身上披了件白色的棒球外套。
她认得,那是蒋寒衣的衣服。她一向觉得蒋寒衣品味好,他穿的衣服都好看。
“洗干净了。谢谢。”夏梨把纸袋递给蒋寒衣。
蒋寒衣却低着头,兴奋地说了句“我做出来了!”,然后头还没来得及抬,激动地伸手扒拉弋戈的后背。
弋戈忍无可忍:“不准扒拉我!”天知道蒋寒衣这毛病是哪儿学来的,简直和银河一个样。刚刚她不过就是随口说了句“这题你肯定做不出来”,他怎么这么较真?
“看,我做出来了!”蒋寒衣得意洋洋地把草稿纸往她眼前甩,一张单薄的纸,愣是被他“哗啦啦”地甩出了百元大钞的效果。
蒋寒衣这会儿才发现夏梨站在眼前。
“咦,你回来了?”他扬扬眉,“怎么样,病好没?”
“好了。”夏梨笑笑,把纸袋递给他,“这个还你。”
“这什么?”蒋寒衣狐疑地接过,翻了翻。
“外套,谢了……”
她话没说完,蒋寒衣把袋子往范阳桌上一放,“哦,这不是我的,范阳的!”
夏梨霎时愣住,忽然觉得脑袋里天旋地转,嘴唇有千斤重似的,艰难地启齿:“…不是你的?这不是你那件衣服?”
蒋寒衣笑道:“你忘啦?我跟他一起买的啊,我俩一人一件!而且我那天穿的也不是这件啊。”他飞快地解释了句,又凑脑袋到弋戈肩后,复读机似的问:“怎么样怎么样?对了没对了没?是不是做出来了?是不是比你的方法还简单?”
弋戈极不情愿地承认:“…算是。”又纳闷道:“你这个脑子,为什么偏偏数学还行?”
“我小学学奥数的好吗,人称鸡兔同笼小天才!虽然后来伤仲永了……”蒋寒衣摸摸鼻子,猛然发觉被内涵,炸毛道,“我脑子怎么了?!你怎么还搞人身攻击呢!”
弋戈笑得肩膀颤抖。
“别赖账!愿赌服输,晚上陪我吃饭!”
“我跟你赌什么了?为什么要我陪你吃饭?”弋戈满脸写着不乐意。
蒋寒衣却光明正大地强买强卖,理由十分充分:“看你吃饭比较有食欲。”
“……”
米黄色的纸袋上贴着个可爱的米菲贴纸,蒋寒衣没有看见。夏梨闻着那股好闻的薰衣草香,忽然想吐。
她想,她的感冒并没有好。
可能永远也不会好。
下午第二节 是被刘国庆霸占的体育课,可大家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老师来。办公室也没人在,夏梨给刘国庆打了个电话,才知道他临时被叫去开会。
“有其他老师在吗,有的话请他们上课,没有就上自习!”刘国庆在电话里也不放过他们。
夏梨扫了眼空空如也的办公室,乖巧地说:“好的。”
五分钟后,全班男生在夏梨的默许下勾肩搭背地跑出了教室。
“班长,你病了之后更漂亮了!”
“滚,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范阳一脚踹在那人屁股上。
“走走走,打球去!”
“…这不下着雨么。”
“这点小雨你怕啥,还是不是男人?!”
“……”
教室里空了大半,女生们全部留在教室自习。
弋戈看了眼前面几排的朱潇潇,犹豫半天,从桌洞里摸出最新一期的《花火》,是她今天中午特地去书店买的。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朱潇潇就再也不主动找她玩了。虽然她们俩还算不上是特别亲密的朋友,至少她们不像夏梨和江一一一样,永远挽着手一起上厕所、一起吃饭。可忽然就这样不说话了,弋戈心里也不是滋味。
她很难解释自己最初为什么会和朱潇潇成为朋友,在她认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朋友的那个时候。但有一点很确定——现在,她不想失去她。
她小声对夏梨说了句“麻烦让一下”,深呼吸两次,才做好准备,往朱潇潇的方向走去。
“潇潇,一起下去走走吗?”她用卷成筒的杂志轻轻碰了碰朱潇潇的被,在她回头之后,用尽毕生的表情管理能力露出一个尽量亲昵、可爱的笑容。
可从朱潇潇的反应来看,她笑得挺吓人的。
朱潇潇的表情不太好,嘴唇失色,也不笑,冷冷地看她一眼说:“下雨了。”
弋戈一颗心坠下去半边,深吸了一口气仍然笑着说:“现在好像没下,去综合楼那边也行?”
综合楼的一楼是开放的活动空间,第一次还是朱潇潇带她去的,用新买的 ipod Touch 请她听 Big Bang 的新歌。弋戈不缺买 ipod Touch 的钱,可那是她第一次听说 Big Bang,第一次分清班里女生津津乐道的那些韩流明星都是谁。
朱潇潇没说话,看了她一眼,冷漠地扭回了头。
弋戈站在原地,杂志封面尴尬地黏在她手里。
她知道有很多人在看她,唯一庆幸的是那些嘴贱的男生不在,她几乎能想象到他们会说什么——“巨头肉搏!”、“火星撞地球!”、“靠吨位取胜的时候到了!”
几秒后,她紧紧捏着那卷杂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去你妈的!
老子不伺候了!
弋戈脑子里绷着一根弦,怒冲冲地直走到一楼才发现自己到了哪儿。她左右看了两眼,又怒冲冲地往卫生间一拐,拧开水龙头直往脸上扑凉水。
正是上课时间,周围没什么人。弋戈站在水池最外边的位置,试图把脑袋侧着伸进那个设计得过于狭长的水槽里,以便更痛快地冲一把。
“会着凉的。”余光中忽然出现一双干净但洗得发黄的白色帆布鞋,然后是男生轻柔的声音。
弋戈眯着眼抬起头,看见姚子奇站在水池外,递给她一张纸巾,轻声笑道:“快擦擦吧,会着凉的。”
不知为什么,他这个过分温柔的语气让弋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愣愣地一抬胳膊肘,粗糙地抹了把脸,忘记了接他递来的纸巾。
“你怎么在这,没课吗?”她问。
“物理课,邹老师被叫去开会了,让我去打印室拿卷子。”姚子奇把纸揣回兜里,弋戈看见原本还干净平整的纸巾在进入他口袋之前又变成了一坨,就像第一次见面他从兜里掏出来的鼻涕纸一样。
“…哦。”弋戈忽然想到那天看到他搬卷子被欺负,又问,“你一个人搬得动吗?需不需要帮忙?”
姚子奇摇摇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下,说:“我…我马上就要去参加奥赛了。”
他这话来得突兀,弋戈愣了会儿才想起来,快八月了,这一届的奥赛也要正式开始了。树人虽是老牌名校,但并不强于竞赛,每年参与的人少,关心的人更加不多。她客套地说:“加油,你肯定没问题的。”
姚子奇点点头,罕见地并不谦虚,“嗯…我应该没什么问题。”
弋戈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要走了。姚子奇却又叫住她:“…弋戈!”
弋戈狐疑地回过头。
姚子奇拘谨地朝她迈了半步,低头推了推眼镜,展颜笑道: “…我有话跟你说。”
人际关系方面,弋戈的直觉一向弱得约等于无。可这一刻,她却莫名地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知道姚子奇要说什么,且并不希望他说出口。
可她没来得及阻止。
“我…我喜欢你!”姚子奇语气由弱渐强,到“喜欢你”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在小声地呐喊。他目光灼灼,语气肯定得像上战场前的宣誓。
这是弋戈人生中第一次被告白,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她想。时间、地点、人物,都很糟糕,是那种她往后根本不会记住的糟糕,像笑话一样的糟糕。她的第一反应是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听到他说了什么;第二反应是用一种仿佛便秘的表情,为难地看着姚子奇。
她不是故意露出这种不雅的表情的,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局面,只能给出最真实的反应。
“我、我不喜欢你。”她的回答也很诚实,因为不知道还能说些别的什么。
姚子奇的表情黯了一瞬,然后变得急切,“你、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的……你是不是担心?我知道,我们家的事有点复杂,你上次吓到了吧?但你放心,现在已经没事了,我、我现在一个人住,还有补助金、奖学金,他们都不会再来的……”
弋戈拧起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到家里的事。他的奖学金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姚子奇仍在继续说着:“对了,你是不是担心老师发现,不想早恋?没关系的!没关系,我懂!我们是一样的……我懂你,我们是一样的人!如果、如果你实在很担心,我可以等,我们可以高考之后再在一起,反正我们肯定会去一个大学的。到时候你报哪我就报哪,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弋戈的眉毛拧得更深了,额头上有颗没干的水珠落下,砸进衣服里,冰得她一激灵。她疑惑地问:“…我不喜欢你。你刚刚是不是没听到?”
“为什么?!”姚子奇的声音陡然拔高两个度,“你怎么会不喜欢我?我们俩明明是一样的人!”
弋戈觉得困惑极了,她不懂姚子奇反复强调的“我们俩是一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为什么会斩钉截铁地认为她喜欢他?
虽然她对姚子奇只有浅薄的了解,但她从不知道他是这么自信的人。
“姚子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解,但我确实不喜欢……”弋戈叹了一口气,只得再强调一遍自己的态度,却被姚子奇疯狂地打断——
“为什么?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给我围巾、还替我解围、还给我倒了牛奶?!除了我,谁还会懂你?谁还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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