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眷希
周围的朋友们都在兴奋地大喊大叫着,秦姣珠和俞西棠跑到了队伍最前面,抱着对方边跳边尖叫。
常鹤跟上她们二人,鲜少笑的男孩眼尾微微弯,他抬起相机,替两个高举手臂挥舞的女孩定格这难忘的一瞬。
这一刻,常矜的脑海忽然倒带回到飞机上的夜晚。她缩在毛毯里,独自重温《白日梦想家》的那一幕。
最终镜头定格在主角手中那本已经停刊的《生活》杂志上,创刊卷首语是:“去面对艰险,去拉近与人之间的距离,去找到彼此并感受一切,无论恩惠还是磨难。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爱与被爱,奔赴与等待,明确和徘徊。这就是人生。
常矜的一双眼珠都被清澈的极光浸透,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脖子上挂着的相机,忍不住屏息,久久凝望。
她的目光渐渐向下,离开极光的海洋,遥遥降落在离她不远的男孩身上。
那人微微抿着唇笑,像一捧洁白的雪。
顾杳然微仰起下颌,眼睛里落满星辰极光,原本淡蓝色的羽绒服被映照得斑斓绚丽。
他只是站在那儿,就胜过漫天温柔涌动的光辉。
头顶就是珍贵无比的极光,但常矜却怔怔地看着顾杳然的侧脸,发现自己无法移开双目。
轰鸣的心跳声,像是独自一人徒步已久的静谧冬季,终于迎来了雪崩。
想要时间暂停的一瞬间,就知道完了。
她张了张口,声音落下时,才察觉声线有点微抖:“......顾杳然。”
那个沐浴在雪夜和极光下的人转头看她,黑亮的眼绚烂美丽,完完整整地装着她一人。
他弯起眼,朝她笑了。
“怎么了?”
常矜摸了摸手心,隔着手套也能感觉到的冰凉。
她轻吸了口气,略扬声调,喊他:“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帮你拍张照片。”
顾杳然笑道:“好啊。”
常矜握紧相机调整参数,眼睛凑近取景框。
她一直觉得,摄影是一种变相的占有。
即使是和别人眼中一模一样的风景,由她的取景框框住,拍摄下的照片,那就是不同的,且仅属于她自己。
包括她框住的人。
顾杳然不再看极光,他刚好转头看来,少年热烈的笑在脸上漫开。雪原中,长空浮光,跃动万里。
常矜呼出气,按下快门。
她低头看向相机屏幕,细细地查看自己为顾杳然拍下的照片,火红的围巾上方是抿紧又松懈开来的嘴唇。
她看着照片,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嘴角在慢慢扬起。
她看得专注,却没有注意到,离她不远的男孩也举起了自己手中的摄影机。
第46章 极光
回到民宿后, 常矜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睡着。
沉默着吸了口气,她睁开眼, 慢慢坐起身。
房间内一片昏黑, 窗帘紧闭。她抬手微微拉开,静谧的极光海荡漾天际,绚烂刺眼夺目, 仍未熄灭。
常矜推开房门,走廊里点了盏蜡烛壁灯, 北欧这边的房屋内总是比较暗, 布灯简洁稀少, 现在是深夜, 更是只有一楼亮着灯光。
常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尽头。她的脚步声已经放得很轻, 但木地板的回音太重, 还是引起了一楼还没睡的人的注意。
于是,当常矜坐在三楼的沙发上, 呆呆地撑着下巴, 看玻璃圆顶外飘拂漫过的极光时,有人推开了阳台的门。
常矜侧头看, 来人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 和一对深邃的蓝眼睛, 像是冰湖天气晴朗时的颜色。
是民宿的主人克洛伊女士。
克洛伊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面上露出了几分意外:“我听到上楼声, 以为你们还没睡, 是来阳台看极光了呢。”
“结果只有你一个人在这里吗?”
常矜连忙站了起来, 看着克洛伊女士提着一盏八角灯走过来,解释道:“他们都睡了, 只有我醒着。”
克洛伊女士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她拍了拍沙发垫,示意她坐下来。
常矜顺着她示意的手坐下来,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老妇人看着她,幽蓝的眼睛温和慈祥。
“那么,宝贝,你为什么睡不着呢?”
常矜放在腿上的手微滞住了。面对老人家关切温暖的目光,她发现,自己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久久难以入眠,为什么此刻她心绪难平。
面对内心的不平静,她无法,无能,无奈。
因为她还不知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才是对的。她已经用了无数天去思考这件事,甚至,她还即将再用掉一个珍贵的,漫天极光的夜晚。
疏远但明明无法割舍,遗忘又如何舍得。
她刻骨铭心地爱上一个人,又要亲手将他从血肉里剜出来,何其残忍。
“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常矜开口,声音发涩,“但是他喜欢的是别人。”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鼓起勇气试着表白,不留遗憾,还是应该趁现在就退出,至少,我们还能做朋友。”
常矜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和顾杳然的故事,她没有说明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份,模糊了顾杳然的特征。
克洛伊一直在耐心地听着。听完,她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经常为了爱情的问题而苦恼。”金发碧眼的老妇人双目温柔,“宝贝,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或许你听完我的故事,你就能够做出决定了。”
克洛伊的英语发音很标准,有一口非常醇正的英伦腔,优雅且清脆:“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结婚是因为爱情。”
“我祖籍在伦敦,但我爱上的是一个美国人。为此我远嫁到了大洋彼岸的加州旧金山,努力融入那边与伦敦截然不同的文化,气候和饮食。我那时还相信爱能跨越万难,因为爱让我对我面临的困苦感到甘之如饴。”
“后来,我的丈夫,在十年后被我发现出轨。一开始小三找上门的时候,我还难以置信,因为我太震惊了。”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会带着他会为我洗脚,每次吵架都主动道歉,出门永远牵着我的手,从不会吝啬给我花钱,没有任何关系亲密的女性好友。我朋友都说,我丈夫是她们见过的丈夫圈中最模范的一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称誉的模范丈夫,出轨了六年,被我发现的时候,私生子都已经五岁了。”
“我只庆幸我和他没有孩子,我那时还年轻,不肯那么早怀孕生子,居然无形之中在多年后的今日救了我自己,给了我自由的底气。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孩子,我不可能那么快下定决心和他离婚。”
“离婚后的第二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任丈夫。相比第一任丈夫,他并没有对我那么好,而是更加疏离客气,我们更像是一起搭伙过日子。他也是离异,带了个女儿,体弱多病。”
“我同意和他结婚,就是看中他对他女儿的态度。他看他女儿的眼神,让我想到我母亲看我出嫁时的目光。”
“而我想,这一次,我要找一个对我和对其他人一样好的人。一个生性善良,即使不爱,也会关切照顾我的人。”
“事实证明,这一次我或许没有看走眼。我们平静地过了十五年的日子,渐渐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后来的恩爱非常。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我后来才知道,他时常资助亚非拉困难地区的儿童读书,也是流浪猫狗救助站的常客,在结婚前,他并未和我透露过这些。”
“这样的日子,结束在我们结婚第十五周年纪念日那天。他在晚餐时忽然晕倒,送去医院后,被查出胰腺癌晚期。”
“不到六个月,他就走了。他闭上眼的时候,表情很安详,是笑着的。我问他痛不痛,他说痛的,但他不希望我难过。他说的对,看着他的脸,我真的没有那么难过了。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看上去还做了个美梦。就好像我喊他的名字,他就会重新睁开眼看着我,像从前的每个清晨一样。”
“我带着他的女儿和他养的猫回了伦敦,在我的那栋小房子里过着我自己的生活。我那时想,我大概不会再结婚了。看来我确实是了解我自己的,我后来再没有过和任何人结婚的想法。”
“再后来,他的女儿跟着我,被我抚养到十四岁,死于当年伦敦的一场街头枪击案。她中弹不多,但她本就体弱,被发现得又太晚了,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已经不行了。”
“送她下葬的那一年,我五十三岁。”
“那时,我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我比那些丁克到老的独居女人还要更惨一些,因为她们没有经历过被丈夫背叛,爱人离世,孩子意外死亡。而我全部都经历了一遍,才成为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听上去,就好像是我命中带煞一样。”
“在我五十五岁那年,我的猫寿终正寝。这下子,我身边彻底没有活物了。我本可以再去领养一只猫,或者干脆再养一条狗,或者干脆去认识一些新朋友,反正五十三岁对英国人来说,也不算很晚,我说不定还能再结第三次婚。这样一想,我突然发现,人生其实有那么多能让自己不再孤独的办法,但能让我不再失去什么的方法,却寥寥无几。”
“我拿着我的所有积蓄来到了冰岛,在世界的尽头开了一间民宿。我本来是想在这个安静孤寂的地方呆到死去的。但是,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开的是民宿。既然如此,我就会不断地认识新的人,和他们产生连结。”
“第一次,有小孩子拉住我的衣摆,把他手里的糖果递给我,对着我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好庆幸。我庆幸我来到了这里,幸好我没有妥协也没有将就我的人生,即使我为此饮下了万两孤独。我终于明白要如何面对不断失去的人生。”
常矜怔怔然地看着她,一瞬间,心底除了波涛汹涌的感受以外,还萌生了些许愧疚,“抱歉,我不知道会提起您的伤心事.....”
克洛伊笑着摆摆手:“孩子,那些事对我来说,早就过去了,不算什么伤心事了,你不必在意。你看我,一个人来到冰岛后,如今在这不也是过得好好的?”
“我今年快七十岁了,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民宿,我能经常遇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我能经常和国籍、身份、地位、年龄都大不相同的人聊天,就像今天和你们聊天一样。我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很难捱。因为我始终认为我活得很年轻,老去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灵魂深处的那些东西,从未被岁月改变。”
“人这一生,其实没什么是留得住的,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去追逐这些注定离开我们生命的事物,留住越久,越是能够证明自己是幸福的。你觉得可悲吗?还是可叹?无论是什么,在我们得到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失去。”
常矜低声道:“我都明白的。但我还是很不舍。”
不舍。这个词几乎可以概括她对顾杳然的全部感情。
如果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了解你如同你了解自己,无论遭受怎样的质疑和讨伐,他总是无条件地站在你的身边,只要你回头,你总能看到他。
他和你一同构想过遥远的未来,一起熬夜背过同一本书上的题目,和你看过世间所有最难得的风光,和你抱过同一座奖杯,也被同一片彩带淹没过。
他是你第一眼就喜欢上的人,后面漫长数年,都是在加深爱意。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要如何才能抛下那段如歌岁月,一个人跻身茫茫的荆棘林。
今后的人生,若是再想起他,一定会落下眼泪吧。
每次她回忆起过往的美好,都会变成一场凌迟。
克洛伊说:“人是由回忆连接的生物。你的不舍,遗憾,幸福,原谅,爱恨,都是来自回忆。”
“如果想要和一个人不分离,就努力和他创造更多的共同回忆吧。”
常矜问:“如果注定分离呢?”
“那就不要再靠近他了。选择另一个人创造回忆,将这份连接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你还年轻,一切都不晚。”
常矜垂下眼,她头顶上的极光被风轻轻地推开,像是玻璃房顶上突然漫过一层闪烁着七彩光晕的海水。
“谢谢您。”常矜抬头看她,明明是笑着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晶莹剔透的东西,“我明白我该做出什么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