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第12章

作者:今宵别梦寒 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现代言情

  他只是给自己上了把锁,少思,少怒,少哀,少忧。他下了决定,直到最后一刻来临,一定要保持平静,不能被死亡吓得落花流水,他是不会失态的。

  少数的失态仅存在于当他得知找到了救命方法时。

  那是一种他不想要的方法。

  在那个小雪暂歇的午后,一个男孩单手拖着书包走进了病房,他望着病床上的少年,一语不发,脸色阴沉。深色的皮肤,黑而卷的头发,满脸的不驯,柳斯昭在看他第一眼的时候,觉得他像某种没有开化的野人。

  尼安德特人,他心想。尽管这男孩的脸上没有尼安德特人的特征。

  他们俩对峙着,盯着对方打量,就像某种无声的较量,谁都不曾开口说话。

  真是滑稽,父亲大概也没有想到过,作为错误出生的私生子竟然能给长子派上这么大的用场。这个跟他有着一半血缘的男孩能够给柳斯提供骨髓。

  柳晋站在男孩的身后,“斯昭,这是你的弟弟,循礼。”

  话音刚落,男孩松开手,书包整个掉到了地上,“什么循礼?”他抬高了嗓门,“我说了,我叫郑丹虎!”

  柳晋抬手就给他后脑勺一下,“你要叫郑丹虎你就滚出去,别做我的儿子。”

  “又不是我要来做你儿子的,谁稀罕?”

  “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不是你儿子,我妈告诉过我,我老子早就死了。”

  “孽子!还敢胡说!”

  一出闹剧在斯昭的病房里炸开了开来。

  “爸,我累了。”他看向窗外瓦片上的残雪。

  与这位新弟弟的短暂会面中,他们一句话都没有对对方说。

  斯昭能听到走廊外他爸训斥那小子的声音,由近及远,由大变小,随着拖拽的窸窣声消失,他们离开了这层楼。

  替代品已经找到了,这是他当时唯一一个念头。不管那个野小子的骨髓配型成功不成功,他都会被留下来。真要不成功,他就派得上大用场了。

  好像所有属于他的东西,在一夕之间,都要改弦更张拱手让给别人了。他原以为他是要把他的一切让给死亡,未曾想到是送给另一个陌生的男孩。

  凌晨四五点时,在一片漆黑中,他拿出了手机。

  大概有五六年没有见过妈妈了,生病的事,不知道父亲有没有跟她说,也许没有,他们很多年不来往了。他拿不定主意,如果告诉妈妈,会不会给她增添负担。

  在发信息前,他点开屏蔽对方很久的朋友圈,一条一条仔细地往下看,他看得很慢,时不时点开图,拉大了细看,直到看到最下面的那条,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天快要亮了。然后他把手机关机了。

  妈妈的朋友圈基本围绕着一个戴钢丝牙套的小男孩,斯昭同母异父的弟弟是他妈妈现在生活的中心。

  看来人类再过十万年都不会灭亡,光是弟弟他就有两个了。

  好消息是,他的去世完全不会给他的生身父母带来巨大且不可磨灭的心理创伤;坏消息是,他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非他不可,完完全全只在乎他的人。

  来到人间十七年,来来去去一场空。十七岁的斯昭在沮丧烦恼之下,恨不得自己的头发不是因为化疗才掉光的,还不如去寺庙剃度呢。

  但需要他承担的痛苦实际上比他预料的要少。循礼的骨髓和他配型成功了,手术完成后,他的身体渐渐开始好转起来。

  斯昭康复,循礼的位置变得尴尬起来。他成了多出来的那个儿子。

  他们这类家庭,但凡家里有同胞手足,要强的子女都知道要好好表现自己,否则将来会“出局”。经过一段时间的冷眼旁观,斯昭多少了解了这个弟弟,他并不具备和自己竞争的能力。

  连做个受宠但无用的小儿子都不够格。

  第一次见面时,他父亲骂循礼是孽子,后来看,他父亲真是有一些先见之明,这个小子从里到外完全符合这个词的定义。

  小学毕业后没有念初中,荒废了一年多时间,在街头打流混世,偷摸拐骗,明明应该上中学的年纪,化学物理一窍不通,英文全都看不懂。

  他暂时还不能去学校念书,要请家教辅导一阵子,把功课都给补上才能去念书。

  能力不足不是最让他爸生气冒火的地方,这个弟弟从来到南市的第一天起,一直没有接受过“循礼”这个名字,他甚至不认为自己姓柳。

  别人喊他循礼,他既不做声也不答应,听而不闻,置之不理。

  虽然他与父亲矛盾不断,三五天总要吵一次,但他多少有些江湖智慧,懂得该低头时要低头,唯有名字的事,他和所有人抗争了很久很久。

  大约半年之后,循礼又一次违逆父亲。饭桌上父亲喊了三次他的名字,他三次没有应答,在父亲盛怒之下,循礼怪里怪气地说了一番话,《圣经》里,耶稣告诉彼得,鸡鸣天亮之前,你将会有三次不认我。

  你们以为我要悔改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彼得,我更不是柳循礼,我对你们而言只是个陌生人,你们非把我扣在这儿,我不认你不是很正常吗?

  惹得父亲拿起藤条就要抽他。

  与之前的小吵小闹很不一样,那一次循礼挨了好多下打,直至被关进书房反思,依旧不曾服软。

  “有本事弄死我,我不是循礼,不是就是不是!”

  斯昭一直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上,心想他才读了一点书就这么会气人,等他脱离文盲水平,还不知道会怎么把人气死呢。

  儿子气老子,爹打兔崽子,阖家安康,幸福到永远。

  反正跟他无关。

  话是这么说的,但等到晚上父亲出去赴宴,斯昭走进循礼的书房,告诉他现在可以出来了,晚上父亲不会回家,等他回来就会把禁闭这事儿忘了。

  循礼盘腿坐在椅子上,脸被藤条抽了一下,右边脸肿得老高,倒是有几分像尼安德特人了,斯昭心想。

  地上放着他的包,拉链敞开来,能看见里面塞了几件衣服,一小沓现金,还有父亲收藏的小件古董玉器。

  包是第一回 见他时,他手里拎着的那个破破烂烂的书包。还是一样的破烂,只是周姨洗过后,没有那么脏了。

  “你要上哪儿去?”

  “回四川。”

  “然后继续在街上做小流氓?”

  “关你屁事。”

  “等你满十八,就有去处了。监狱地方够大,够你住的。”

  “这里比监狱还不如,我宁愿去蹲牢房也不要在这住了。”

  斯昭和这个弟弟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只是觉得他年纪小,脾气倔,人很愚蠢,这倒不是什么坏事,这样子也够他在柳家继续过下去了,外面比他更蠢更笨的富家子多得是。

  怎知他忽然说了句让斯昭改观的话,“你知道的吧?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是靠我才活下来的。你爸未经我的许可,让我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未经我的许可,拿我当工具一样救了你的命。你活了,我就没用处了。

  不是我欠你们,是你们欠我。所以我拿这点钱和东西不过分,都是我应得的。现在我要走了,你别拦着我。

  我走了对你是好事,我一直呆在这里,说不定今后你爸死了,我会来跟你争家产呢。”

  不过中学生的年龄,这些事竟都让他弄清楚了。他们家里不会有人把事儿放到明面上说,那么这就是他自己观察到的。斯昭知道他有些低估这小子了。

  “那些古董你是卖不出去的,非要卖也是贱卖。”

  “管它呢,能卖个一千是一千。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心疼什么。”

  “真是没志气没见识的东西。”“千”后面加个“万”才是它的原价。

  循礼站了起来,“我救了你的命,是我对你有恩,你少在我面前摆谱。”

  “活出个人样对你来说就那么难?有好好的路放在眼前,你不往上走,非得做小偷,骗子?”斯昭真动了气。他如果是个货真价实的蠢蛋就算了,人蠢,那就不会想太多,思太多,日子反倒好过。

  可是这个弟弟有脑子,他的观察力和思考力远超同龄人。既然知道自己的处境,寻找一条对自己有利的路不是最好的吗?

  “两年前,我妈走了,就是今天,除了我没人记得她。如果她知道我吃这家人的饭,在这个家里过好日子,舍弃了她给我取的名字,她肯定觉得我忘了她,会骂我是小白眼狼。”循礼拿起那个破包,“她怀我的时候,梦到一头红色的老虎,所以我是丹虎,不是循礼。我要走了。”

  这是斯昭最不想看到的,他发现他的弟弟不但有思想,更有很多的情感。他们的家事悬浮在一层尘埃之下,禁不住擦拭回想,越是聪慧敏锐,便越能感知到最大的苦楚。这是斯昭给自己的解决办法,不要去想,弟弟尚且没有找到控制痛苦的诀窍,那么他只好帮他一次,用一个谎言。

  “循礼,也许未来有一天,在合适的情况下,我会把名字还给你,但不是今天。我说话算话。”

第17章 日记(下)

  国内的最后半年,斯昭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除了头发太短一些,外人看不出他生过一场大病。

  秋天一到,他就要去美国念大学。

  循礼目前的水准到底够不够格读初中二年级,很不好说,但父亲觉得在家再呆一年也未必见好转,不如送去学校体验一下正常的群体生活。

  父亲有意把循礼送进学校住宿,一周回来一次。大抵是受不住他了,这小子一身铮铮铁骨,骂不怕骂,打不怕打,急了还会说一些把人气到心梗的话。

  此逆子是父亲亲自找回来的,斯昭又想到了一个很不恰当的歇后语——请神容易送神难。

  没地方送,不留级的话,至少还要再忍四年才能送他出去念大学。

  好在循礼已渐渐习惯南市的生活,如果一个人对自己没有太高的要求,心里在乎的只有吃喝玩乐,那么他已经摸到了纨绔子弟生活的窍门,他在吃穿用度上不可能被亏欠。

  只是玩这一点,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儿。打网游或是游戏机也不行,父亲不许。父亲一直抱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觉得循礼今后迟早会长成斯昭的样子,学业非常优秀,会两种外语,SAT接近满分,有擅长的运动和乐器。比赛拿奖是常事。

  只是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用养育斯昭的方法养育循礼,他也会变得这么出色。

  这小子和自己到底差多少,斯昭都懒得提了,哪怕排除智商因素,他们的秉性是南辕北辙的,循礼的生活目标接近尼安德特人,只要能够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再活得舒服点,就很好了,够够的了,他不可能用自律的方式去完善自己,立下目标达到比任何人都要卓越的成就。

  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血亲兄弟,斯昭和他之间井水不犯河水,如无必要情况,不开口说话。没什么好说的,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实际情况很难这么操作。

  中学临近期末,循礼在学校和人打架,被学校老师叫家长了。父亲在外出差,人回不来,派秘书去学校见老师。

  秘书上午去了一趟就回来了,通知柳总,赔钱能私了,循礼在学校打人了。他上的是国际学校,里面学生非富即贵,彼此之间家境相仿,处理不好落了话柄,事情会变得麻烦。

  无论是打架、打人,还是被打,斯昭都对此毫不惊讶。只是学校老师再三要求,家长要到位,要面对面开会,不要派秘书或者保姆来,否则起不到教育的功效。

  斯昭怀疑父亲就算在国内也不会亲自去学校,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这事儿来回转了一圈,最后竟落到了十八岁的斯昭头上。

  小阁楼书柜事件之后,斯昭和循礼一个多月没说话。此番无论是搭救者,还是被救者,他们都是相当心不甘情不愿。

  学校的会议室里,五个半大的小子老老实实坐在那里,每个人脸上都带伤,循礼的颧骨青了一大块。

  事情的起因是口角矛盾,循礼第一个动手打人。

  尽管班主任说了不要秘书和保姆,但他觉得这些家长里面的非直系亲属还是占了大多数,有孩子的小姨小叔小舅舅,尽管如此,斯昭依旧是最年轻的一个“家长”。真正的父母都忙事业忙到不可开交,而且拉不下脸子来参加这种家长会。

  “一对四?”斯昭冷不丁冒了一句。

  “不......三对二。”班主任正在细数打架行为的恶劣之处以及后续的广泛影响,被斯昭打断了一下,又继续往下说。

  赔钱不是什么大问题,斯昭来就是为了赔钱。只是到了要道歉的环节,除了犯事的学生,家长也要低头道歉。

  斯昭顿时不想干了,早知道他也不来了。

  循礼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听着班主任细数他行为的恶劣和大胆,感觉今天的事已经盖章定性,没什么好说的了。

  接着看到哥哥忽然说,“不行,不能就这样解决。”

  “那您是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