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第2章

作者:今宵别梦寒 标签: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现代言情

  盛家上一辈一共四个人,三个姐姐带一个老儿子,麓镇方言里,“老”即是最小的意思。盛珠玉的父亲盛文斌是家里的老儿子,因此珠玉有着三个亲嬢嬢。

  大嬢嬢家的大表哥当年退伍后转业,进体制内某部门做事,后来全家搬到南市,已是城里人了。二嬢嬢家的二表哥多年前跟盛文斌学做生意,到头弄了一屁股烂账出来,他梗着脖子说他没拿一分不该拿的钱,但珠玉听到的消息是,他贪污的数字并不小。最后钱没吐出来,好在人也没进去。风波过后,二嬢嬢对她爸爸怨气极大,两家已经不来往了。老嬢嬢家的三表哥陈军,当年和二表哥是一起跟着盛文斌干的,三表哥退得早,在里头昧着良心“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和旁人格格不入了,不如去城里自己找事做,几年前开了一家面馆,生意很好。夫妻都在城里打工,留一个拖鼻涕小女儿陈诗琪跟三嬢嬢过。

  三嬢嬢家还另有一儿一女,是对双胞胎。比珠玉大一岁的陈雨晶,大专毕业后在镇上的幼儿园做老师,陈雨晶的胞弟陈凯在工地开吊车。

  至于三嬢嬢自己,她从前在镇上农贸市场做小本生意,长年摆摊卖塑料晾衣架、脸盆一类的家居用品。国内电子商务行业发展起来后,她就不干了,再薄利多销也挣不到钱,根本竞争不过电商。三姑爹原本是镇上制衣厂的厂长,现在退休了。两个人成天在家养花弄草,附带给这些小兔崽子们弄口吃的。

  这家人一直有着一种热闹过头的家庭氛围,本是二男一女的儿女组合,走了一个大儿子,变成了二女一男,小学生陈诗琪在饭桌上顶替了她爸陈军的位置。珠玉回家后,又添了一双筷子,成了三女一男的组合。这段时间珠玉将常驻三嬢嬢家,全家无人对此有意见,人本来就多,再多一个也没感觉。

  珠玉爷爷奶奶身体不好,靠着儿子当年富裕时存下的养老费用,双双长住在城里的养老院。她爸则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身上没钱还欠债——坐不了高铁和飞机,即使这样他也踪迹不定,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躲债主。珠玉只能靠微信步数来猜他爸今天出门没出门。她推断那辆破二手车可能是她爸的,现在给了她,这下出门只能靠小电驴了。

  深夜抵达三嬢嬢家后,并不像珠玉想的那样,她的到来多少会打扰到这家人的安宁,因为全家就没几个人正在睡觉。

  三嬢嬢躺沙发上熬夜看电子小说,陈凯房门紧锁打游戏,三姑爹站厨房里忙活着,晚饭的鱼汤留了一大碗,正好拿来给珠玉下面条。鱼汤面很丰富,里面放了豆芽、平菇和豆腐,她埋头吸溜着吃完一大碗,要去洗碗,家里人都不让她干这事儿,催她洗洗早点睡。

  也没真的早睡,珠玉暂时睡在陈雨晶房里,两姐妹躺一张床上。陈雨晶脸上敷着面膜,举着手机上入神地看短视频,十分钟讲解一部电影,屏幕荧光闪个不停。

  这两姐妹小时候玩得烂熟,盛文兵发财后把珠玉送到国外过好日子,中间十年她们的联络就少了,过年过节在家族群抢红包时才产生交集。现如今,珠玉家跌到负债状态,俩人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些。

  “这次回来,你要干什么事啊?”雨晶瞥了一旁两眼圆睁,正盯着房梁看的珠玉。

  “给我爸帮忙,管管山里的那些事呗,现在还不知道呢。”她虽累得厉害,身体硬是睡不着。

  珠玉翻了个身,侧对着雨晶,“哎,你知道孙子山,怎么写吗?难不成真的跟《孙子兵法》的孙子有关系啊?”

  这座山坐落在本省和临省的边界处,学名就叫界山——划分边界的山。但当地人都称它为孙子山,听上去有点怪,好像还得有个老子山似的。

  “瞎讲,是笋子的笋,山上有竹林,春天会冒笋子,所以就叫笋子山。”雨晶按了按面膜,时间长了,都有点干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也挺没谱,过两天得去镇上图书馆找点县志看看,可珠玉口头上却心悦诚服:“哦!原来如此。”

  “对了,你知道不知道,山里是有山神的,”半夜说神怪话题最带劲,雨晶把手机放一边,也侧过来和表妹面对面,“孙子山里也有山神。”

  泛灵论,属于朴素古老的人民信仰,珠玉眨了一下眼睛,没接话。

  “以前这山,还没转租到叔叔手里的时候,是属于上一个主人的。那人本打算在山里开矿,说里面有地下资源。炸药都下去了,挖矿挖到一半后停了工,里头出了很多怪事。”雨晶压低声音,好像有人趴在她们床底下、竖着耳朵偷听似的。

  “然后呢?”珠玉配合地发问,她知道山是她爸爸十年前从别人手里买来的。

  “出了一场车祸,车上共有四个人,三个受了重伤,只有坐在后座的买主死了。”雨晶声音压得更低了,“是山神给的惩罚,千真万确,车祸还登上了报纸。”

  珠玉先是笑,笑着笑着,屏住了呼吸,有二十秒没出声音。

  雨晶看她脸色变严肃了,小心地补充:“我们不用担心叔叔,他又没开矿,山神不会找他麻烦的。”

  “那的确,他在山上什么也没做成,找上他的肯定不是山神,估计是穷神。”珠玉拿枕头蒙住脑袋,长叹一口气。

  如果真的有山神,他见了盛文斌的这副惨样,恐怕也不想讨回什么了。这座山非但一直没给他盈利,每年还要往里面投二百万的租金,盛文斌通过政府租赁到的农民集体使用土地。总租赁年限五十年,已过去了十年,往里面投入的钞票则是打个水飘都听不见响声。

  “叔叔运气是好的,虽然没了钱,可他身体好啊。”

  陈雨晶的没心没肺都要把珠玉弄笑了,“那你是想富裕又短命,还是贫穷又长命呢?”

  人到了一定境界,面对惨事,就不会忧郁哭泣了,很可能像盛珠玉一样,充满缺德式幽默,即便事情是发生在她家的。

  这还用问吗??陈雨晶都不好意思了。

  “虽然我会选第一个,但少给我一些钱,也不能短命,就更好了,稍微富裕,稍微长命......”

  珠玉大笑两声,“哈哈!你梦做得还挺美呢。”

  “反正,人不管怎么样都不能不敬天地,”雨晶羞赧完,又正色道:“你就好了,随时都能回去过好日子,真正被山神盯上的人,三代都逃不掉。”

  “山神会下山亲自讨债吗?他长什么样子?”珠玉把枕头拍蓬松,垫到后背,起身坐起来。

  “嘘!”雨晶制止表妹的胡言乱语,“不许胡说。”

  珠玉耸耸肩,意思是你开了头,还不让别人问。

  “山神就是山神,他就是那座山啊,怎么会下山呢!紫竹将军才会现身,代天巡狩听过没有?传闻,一千多年前,有一个将军,与敌军鏖战数日后,身受重伤死在麓镇。将军的手下没法子将将军带回家乡下葬,只好在麓镇堆起一个坟,就是拿孙子山的紫竹堆起来的。死后的将军感念山神的赐竹之恩,便化身成守卫孙子山的将军,名号紫竹将军........”

  雨晶临时编出来的神话故事太长了,珠玉终于感到睡意降临,一天一夜的旅行后,她投入了甜烂的梦乡之中。

  入梦之前,珠玉的最后一句呓语是,“小洋楼还在吗?就是小时候,我们经常溜进去的......小洋楼。”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十年前。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很有钱的人家,在孙子山上建了一座顶漂亮的小洋楼,跟外国电视剧里的一模一样,白墙红顶,四根雕花白柱子撑着大门,一圈带刺的铁栅栏门环绕着这栋小楼。

  她也进去过,那时候,她每周都去。里面好大呀,二楼光是阳台就有四个,但最让她忘不掉的是一间小阁楼。那间阁楼的上方有一扇可以开的玻璃窗户,一到晴天,光射进来,里面透亮透亮的。如果雨天睡在里面,就能看到雨滴落在眼前,夜晚不必说,肯定能见着星星。

  那时,她可想拥有这样的小阁楼了。

  盛文斌还没有发迹的时候,珠玉奶奶身体健旺得很,春天播种,夏天下田,农闲时也找活儿干。正好山上洋楼的主人在镇上托人做活,每周去里面打扫卫生,珠玉奶奶二话没说就接了这个活儿,有时候会带着孙女们一起。

  “还在,但现在一点不漂亮了,跟鬼屋似的。”雨晶扯下面膜,也盖上了被子,“主人都死了,谁还会付钱请人去打扫卫生啊。”

  接近中午的时候,三辆黑色轿车才赶到公路上的那间便利店。秘书刘瑞鸣带着磨好的热咖啡找到老板时,见他人已经坐在便利店的长椅上,心平气和地喝上了。

  “速溶咖啡,不太坏,本来没买到,”柳斯昭又喝了一口,“有人送我了。”

  那您夜里开车来,还不是得在路边养精蓄锐,为何不睡一觉白天来呢?

  这话只限于心里想想,职业素养让秘书保持着礼貌的沉默。反正他们底下人都睡觉了,不睡觉的只有他。

  一番汇报总结与规划后,秘书带着人站一边等他做决定。不知道是睡太少人恍惚了,还是老板刚才完全没听,一直在走神。

  似是经过了一番思忖,柳斯昭才开口说道:“上山后,我还住原来的老房子。不过眼下暂时不能住进去,要先找人收拾一下。”

  这里没有像样的家政公司,当然也没有钟点工来打扫,一些家具家电估摸也坏了,还要找修理工。秘书原本计划从市区调人过来。

  “山里也没那么落后。我爸在这里有位老朋友,从前一直替我们看管老房子。论辈份我该喊他一声叔叔。之前和那位叔叔联络过了,他说这些小事包在他身上。”

  通话时,那位叔叔依旧和十年前一样热情,还是从前一样带着乡音的普通话,称呼柳斯昭也跟从前一样,“你来就是了,别的都不用操心!在叔叔心里,斯昭和我的嫡亲侄子没有两样,肯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这些年......柳大哥去得早,叔叔一直惦记着我这侄子啊,不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想起来就伤心,叔叔想为你办点什么,山遥路远,也是有心无力。现在难得有机会,人来就行了。别跟叔叔提钱!不提不提不提......一家人提什么钱的话!这回你上山,到叔叔的地方来,就等于回家了,真的,什么都不用烦......”

  记忆里,这位盛叔叔原本起点不高,搭上父亲的线后,一路追随父亲,鞍前马后,十分尽心,后面不出意料地发迹了,可惜这些年遇到变故,跌回起点。二十八年内,柳斯昭生过两场大病,在鬼门关里绕几圈后,他看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从上往下地审视。这位叔叔十年如一日的亲切热心,父亲去世后,每年依旧给他邮寄山货特产,无论身家贫富都待他非常好,他是把这些记在心里的。

  日晒三竿时,盛珠玉终于接到了她爸的来电,无外乎叮咛嘱咐,在三嬢嬢家肯定没人亏待她,但也要有点眼色,力所能及做些家务,等他情况好了,肯定能赎回一套房子,到时他们父女俩一起住。

  “我这段时间忙得很,忙得很呐,忙着跟人接洽,邀请人来山上看山,等找到人接手,你爸我就解放了。

  以前有个小洋楼,你还记得吗?你奶奶会带你和雨晶一起进去搞卫生。那是老柳的房子,你肯定不记得了,老柳那个老王八蛋,我给他干了那么多活儿,做那么多事,他竟然忽悠我买山,他搞的那些烂事.......后来变成那样了,多少是报应。我现在亏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这里风水不好,要不是他,我说不定还不至于.......”

  珠玉本是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听她爸絮叨,但“风水”两个字是她的雷区,一提她就心头火起,立刻睁眼坐起来:“爸,你自己几年几年地不干活不做事,工程队之前在外国干得那么好,你说不干就不干,成天在家信风水先生,还改名字、改八字、旺运势,搞这些歪门邪道浪费时间,你说你往里面到底砸了多少钱,有没有用?如果好好做事,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他爸自知理亏,声音渐渐小了,“那都过去了,咱们都别提了,好嘛。哎,对了,老柳的儿子要来了,说是来山里修养,豫升集团现在在他手里。这山本来就是我从他们家手里转来的,他肯定不愿意再弄回去。但我想着,把关系弄热乎一点,多条人脉多条路,说不定以后能有什么帮助呢,是吧?

  他老子是死了,这些年我想着这条线不能断,逢年过节都给他寄东西,他现在还管我叫叔叔呢。这时候也一样,我们好好招待他,他肯定承我们的情。”

  这些期待都是没影子的事,珠玉已经躺回床上,不是很想听她爸画的空气馅大饼,“好好好,他来了,我们肯定招待,你有什么事就联系我,我住在山上专门给你办事。”

  一听这个话,盛文斌就安心了,“你记一下啊,他大名叫柳斯昭,比你大三岁,今年应该二十八了。你小时候见过他的啊,还管他叫小昭哥哥呢,只是你忘了。”

第3章 阁楼

  孙子山海拔不到四百米,大多数居民都住在山脚下,山上人烟稀少,浓翠蔽日,盛文斌当年为工人们搭建的、用以临时居住的铁皮屋子早就被一一拆去了,建茶园和游乐场的计划都是半途而废,仅剩一片果园还保留在山上。吊车和挖掘机在土地上留下的痕迹,禁不起雨水的三两次冲刷,草木饮饱了水,郁郁葱葱生长起来,土地已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

  一座被爬墙虎爬满四面墙壁的洋楼矗立在平地上,珠玉远远看着,心想再过个一百年、两百年,到底谁会赢呢?山赢,还是洋楼赢?建造小洋楼用的必定是好材料,十年过去,无人修缮,一处也没有塌陷。即便被藤蔓包裹起来,看似被山一口吞了进去,但她知道,房子里面应该是好好的。

  可山的时间无限,力量无穷,猎物已经进入它的胃里,只需要慢慢去消化,所有的一切最后都会化为齑粉吧?

  珠玉用钥匙开大铁门前,把外套拉链拉到最上方,腰带再紧一紧,防止虫子钻进去,长筒胶靴踢开小院里的碎石头,一路往正门那儿去了。

  客厅内水电都断了,漆黑一片,她一一把窗户打开,先透气。灰尘和蜘蛛网暂且不管,下回找人来弄,她只是奉父命,先来看看情况,看看哪里该修该补。水电工、修理工好说,陈凯在工地上班,他有几个小兄弟就干这个活儿,一条烟散一下都会给个面子。大扫除才是个大工程,珠玉一个人肯定干不了,要在镇上请几个婶子阿姨来。这个钱珠玉出,她有积蓄。只是暗暗希望她爹招商归招商,量力而行。这种脑子精明会算计的富人,出于什么念头才会给他打钱?

  这家主人临走时,是决意短期内不回来的,几乎所有家具上都做了措施,房子里工工整整铺满了灰白色的厚布。

  她对真皮沙发和红木家具都不是很感兴趣,两层楼中无数的房间她一一走过,只为在本子上记下来哪里要修补。这座房子里只有一处是她真心想去的,就是那间带玻璃顶的小阁楼。

  反正主人把管理权交给盛家人了,珠玉掀开小阁楼防尘布的时候没有十分的心虚。木质桌椅还是从前的样子,旁边立着一座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里面摆着的书,珠玉从前会偷偷地拿,拿一本,看一本,看完了再悄悄塞回去,从来没被人发现过。除了玻璃顶的窗户,小阁楼里的书柜是另一个吸引她的事物。

  她在里面看完了《波斯之剑》、《巴格达:和平之城、血腥之城》、《罪与罚》......大多是外国人写的历史书,还有一些开始很难懂,但后来变得越来越有意思的文学书。初中时的珠玉不喜欢学校和课堂,只要不是学习相关的书,她都愿意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那些书竟然都还在,她忍不住拿起一本,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些书,还有漂亮的阁楼,都属于另一个人,她和阁楼主人碰面的次数非常少,他一般周末才来,只有寒暑假会待得久一些。大人们都让她管他叫小昭哥哥。

  外人看,盛文斌踩了狗屎运才能为柳晋办事,光是能搭上这条人脉就算得了天大面子。珠玉奶奶闲时又给房子打扫卫生,老太太不讲什么面子规矩,觉得凭劳动赚钱是最实在的事。但这些加起来,让十四五岁的珠玉隐隐觉得,他们家的人在柳家人面前,好像仆人,柳家的人则是主子。

  因此她心里并不乐意和这家的儿子打照面,知道他不在家,她才会更愿意来。若是他在家,她就会小心绕过他呆的房间。

  深夜便利店的那一幕,现在她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坐都坐不住,直想站起来绕两圈。

  小时候感觉膈应的人,果然长大后还是一见就膈应。

  在她如困兽转圈般踱步时,“哐当”一声,胳膊碰到桌子,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砸在灰尘里。珠玉低头仔细看,才发现抽屉上的旧锁已经生锈老化,磕碰一下就掉了。

  轻轻拉开抽屉,她防备着里面冒出蟑螂蜈蚣之类的玩意儿。倒是都没有,只有一本挺厚的笔记本,带着咖啡色皮质的壳子,再翻一页,上面写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字,“柳斯昭”。

  紧接着——“谁在楼上?”楼下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刚才心情躁闷,竟没注意听楼下的响动。房子里又进来一个人,估计是陈凯的小兄弟,找到这里来检查水电的。

  “我是陈凯的姐姐!你管我叫姐就行了!你先看看一楼的水电,我在打扫卫生呢。”珠玉扭头喊了一嗓子,喊完后又盯着那笔记本,非常想翻开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柳斯昭站在客厅中央,听着楼上用乡音喊出的一嗓子,一时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谁是谁的姐?

  这乡音倒是熟悉得很,从前给他家打扫卫生的祖孙也是这么说话的。那小女孩,有时候以为他不在家,活泼泼地和她奶奶说话,就是这么又脆又响,她会把所有的第一声都念成第四声,是很地道的南市老区方言。他周围几乎没有人这么说话。

  这语调实在太熟悉了,他也说不好方言,仅停留在能听懂的程度,“小玉妹妹,是你吗?我是小昭。”

  《红楼梦》里,姑表手足之间,动辄某某姐姐,某某妹妹地称呼,乍一看有些肉麻,但南市家族里的孩子当真从小就这么称呼彼此。

  小名加辈份称呼,是一个固定搭配。

  珠玉甚至不知道小昭哥哥的大名叫什么,而她自己,也一直是家里的小玉妹妹。但从没有人用普通话喊“小玉妹妹”四个字。麓镇人私下只说方言,这是铁律。

  唯独一个陌生的、从城里来的男孩,总是衣着整洁,满口的普通话,文明现代得叫她没办法撇着普通话和他自然地交谈,只有那个人才会字正腔圆地喊“小玉妹妹”。

  她手一抖,笔记本差点从手里掉出去。

  “是我,我是小玉,我在打扫卫生呢,小昭哥哥你先别上来,上面全是灰!”还是跟以前一样,她没办法在他面前说方言。只是如今普通话滚滚淌出,无比顺溜,不再像小时候说得那么尴尬别扭了,毕竟,她也去城里住了十年了呀。

  柳斯昭抬头看着楼梯口,一瞬间有些怔然。房子是十年前的房子,怎么连人都没变,让他好像一下回到十年前的静谧午后,他从室外回家,楼上是打扫卫生的盛阿婆和她的孙女。那个小女孩胖胖的,齐刘海,特别不爱和他打照面,一听他回家,说话嗓门就变得特别小。

  “你一个人怎么干得完啊?”他的声调变得很温和,腼腆的乡间小女孩是他少年时代记忆的一部分,那时候是小玉妹妹,现在也依旧是。

  “干得完!陈凯找人去了,三天内肯定能弄好!”珠玉感觉夏末的温度陡然上升了,她额头都开始冒汗了。

  她慌里慌张的语气让柳斯昭忍不住笑了,小玉妹妹到底害怕他什么,难道他哪里得罪了她,他自己却不知道吗?怎么十年过去,还是不乐意见他。

  “谢谢你,多亏了你,我才有地方住。”他诚心诚意地对这个女孩说道,从前一直没有和她、还有她的奶奶说声谢谢。他十几岁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儿里,周围的人和事,他知道,但不关心。希望这声谢谢没有来得太迟。

  “阿婆身体还好吗?”

  珠玉紧紧抓着门把手,防止柳斯昭忽然上楼拉开门,“奶奶中风过,后来好了,可腿脚一直不利索,现在住在养老院。爷爷比奶奶身体好一些,但也不太好,他们住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