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历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托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折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糊糊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可能是白天见到学生时,太亢奋,了致生今晚很晚都没舍得睡去。他翻了个身,看向床边打着哈欠还在回消息的了了:“你还不睡?”
了了回完楼峋的微信,放下手机:“我一个年轻人还能比你一个中年老头睡得早?”她拢着被子,翻了个身,和老了面对面,笑眯眯地问:“你看我们现在这样,像不像在南啻?那会睡得也是上下铺。”
了致生被疾病折磨得经常记不清事,但她一提起南啻,他脑海里立刻出现了很多清晰的画面和回忆。他怀念道:“你刚来那会,应该挺不喜欢我的。半夜披头散发地把脑袋垂在床沿上,吓得我半夜起床喝水时,差点把玻璃杯都给捏碎了。”
了了闻言,顿时大笑:“你现在可算承认了,那会还嘴硬,非说没被吓着,还攻击我头发少!”
了致生想笑,可胸腔刚一震动,喉间一阵痒痛,他剧烈咳嗽着,被起来的了了扶着肩背从床上抬起,轻轻顺气。等咳嗽稍歇,她用棉签沾了清水帮了致生润了润嘴唇:“嗓子难受先忍忍喔,等一会再给你喝水。”
了致生仰面躺在床上,像被网兜捞出水面的鱼,呼吸急促:“我有时候,能感觉到自己,像一截被蛀空了的枯树。树干看着粗厚,可实际上缺少养分,脆得一掰就碎。”
了了没接他的这句丧气话。
她用棉签蘸了
水,专注地再一次润湿他的嘴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她每次握着了致生的手,都像是握住了一截即将干枯的树枝。他逐渐消瘦,与她记忆中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了致生已然不同。
了了知道,他每一天都过得很辛苦。
他为了履行对她的承诺,真的有在很努力地活下去。
除夕夜,楼峋拎着花雕烧鸡,来陪了致生跨年。
楼峋比她大四岁,毕业于上央美院,是了致生半路收的学生。但说是学生,了了也没见了致生教他什么。反而是老了,成天不是约着楼峋去钓鱼,就是走徒步。
两人除了吃喝玩乐,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展会楼峋是策展人,也是了致生个人壁画展的负责人。
了了是上了大学后才认识楼峋的,但楼峋知道她,则在更早之前。
GICC国际美术展便是楼峋第一次策展,也是那一次美术展,他认识了了致生,与了家结下了长达数年的不解之缘。
了了知道这事时,看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了致生,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看人长得好看,不敢让我认识?”
别说,了致生还真有这顾虑,按他的话来说:“十八岁以前,产生感情问题那都是早恋。我作为家长又作为老师,当然不允许这种情况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但十八岁以后,你自己能对自己负责了,恋爱自由,刚好可以试试眼力,别回头跟你妈似的找着我这样的。”
了了翻了个大白眼,但当着楼峋的面,她什么也没说,既没维护老了,也没对他和连吟枝的事予以置评。
除了裴河宴,她对谁都没有倾诉的欲望。
也不愿意让除他以外的人,再窥探到她世界里的那个角落……那里太灰暗,而她只有一盏灯。
吃完了烧鸡,了了瘫在座位上揉肚子。了致生吃不了许多,只能在一旁气得吹胡子瞪眼,一个劲地给了了递白眼。
楼峋主动帮她收拾碗筷,了了腾出空,回房间包了两个红包揣在兜里。
她回到堂厅时,楼峋正推了老了去院子里看烟花。
老宅的四面墙围得高高的,视野有限。
了致生看得不过瘾,提出想去古街的城墙上看烟火。
古街离老宅不远,只是了致生的身体太单薄,了了担心他吹了夜风会着凉,正犹豫时,楼峋替她做了决定:“去拿帽子和毛毯吧,看一会就带他回来。”
了了到底是不忍心拒绝了致生,还拿了围巾把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出门。
城墙上聚集了不少人,楼峋推着了致生到稍稍避风些的角楼旁,将轮椅刹住,又替他整理了一下帽檐和围巾,这才陪在一旁,一起看烟花。
今年的烟花既盛大又璀璨,一朵朵在半空绽开,像极了正在花期时,层层怒放的花朵。
明亮的烟火久违地点亮了了致生眼里的光,他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与有荣焉又是感慨万千道:“了
了,你生在了一个好时代。”
是啊,她出生在盛世,何其有幸。
她从口袋里拿出那两个红包,一人一个,递给了老了和楼峋:“压岁钱。”
了致生收到红包,嘀嘀咕咕的:“你给我包红包是怎么个事?”他嘴上说着,摘了手套就想拆了红包数钱。了了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他:“不行,不能摘手套,你回去数。”
了致生骂骂咧咧,撤回了一个手套。
楼峋接到红包也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了了。”
忽然被叫到名字,了了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起,就这么抬头看去。
他头顶正好有一束烟花绽开,明黄色的碎火一闪一闪,像星星一般从半空洒落。
了了被吸引去了目光,视线从他的脸上落到他的身后,眼睛里积蓄着满满的星光和烟火,夺目异常。
楼峋原本要递回去的红包,忽然转念攥在了手心。他笑了笑,却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
他始终凝视着她,看着倒映在她眼底的星火落幕,又看着另一幕烟火盛开。他的心中也像是几经潮起潮落,最后潮水推着潮水,一路涌上岸边,将他彻底吞没。
了了看着烟花放完,又等了一会,确定财大气粗的烟花彻底谢幕了,才回神看向楼峋:“你刚才叫我干什么?”
楼峋失笑,他偏了偏头,在轰鸣绽放的烟花声中,靠近了她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收到女孩给我的红包。”
了了本来想解释,是因为看他这段时间总来照顾老了太辛苦了,所以才想趁除夕,包个红包感谢他一下。可话到了嘴边,她的余光看到了了致生,忽然就不想说这么扫兴的话。
楼峋和了致生之间,用不着她去感谢。
“新年嘛,热闹一下。”她最后这么说。
看完烟花回到家,了致生有些精神不济。
了了替他简单擦洗后,扶他上床睡觉。
临睡前,了致生还惦记着钱没数,不仅惦记自己的,还惦记楼峋的:“你给楼峋包了多少?我是最多的吧?”
了了哭笑不得,她最近时常有种老了越来越幼稚的感觉。她忙了一天,困得不行,懒得搭理他,咕哝着让他明天自己去问楼峋。
楼峋就住在客房,他明天一早起床就能碰见了。
了致生安静了一会,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问了了:“楼峋人不错,你以后可以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