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相见 第37章

作者:北倾 标签: 现代言情

  一阵疾雨,簌簌落下。

  竹林、山坞、房檐,顷刻间被山雨包围。

  雨丝顺着山风飘入客院,躺卧在窗边竹椅上的裴河宴被飘落到身上的雨滴惊醒,他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望向窗外。

  桌上被茶蜡温着的茶水在壶内轻轻沸腾,他看了眼被雨水打湿的窗台,挽着袖子起身。起身时没留意,摊搁在膝上的手抄本滑落在地。

  他俯身拾起。

  了了那一手小狗字,十分具有冲击力地再度映入眼帘。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将手抄卷与千字经文按纸页纹理重新折好,放入箱匣。

  刚才睡着前,他正在收拾箱笼。这趟回来得较匆忙,他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一趟重回岛的优昙法界。

  重回岛是毗邻京栖不远,颇具盛名的佛教道场。一年前,以佛教文化为中心,集艺术展览与历史教学于一身的博览园优昙法界,在重回岛施工建造。

  裴河宴作为佛雕艺术界的代表性人物之一,被特聘为优昙法界的佛雕艺术指导,参与工作。

  昨日,优昙法界第一阶段的施工刚结束,他便连夜赶回了梵音寺,看望师父。

  在南啻遗址做修复的这些年,他很少有时间回到寺里。而这几年,过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大多留居寺庙休养。裴河宴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了无拎着灯笼,把嘴凑到门缝里,小声的:“小师叔,你在里面吗?给我开开门。”

  裴河宴转身看了眼未插的门栓,淡声道:“门没锁,你进来吧。”

  了无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门板,“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束光从缝隙中探出来,将濡湿的雨水照得纤毫毕现。

  他把灯笼挂在壁钩上,推门而入。

  裴河宴没回头,继续往外腾箱子。

  他回来那天,行李一放,便先带着了致生交托给他的檀木箱子去了京栖的老宅。

  完成了委托后,他本该那晚就前往优昙法界。可出了门,他却反悔了,临时在京栖多逗留了一晚,等参加完了致生的追悼会后,才匆匆赶去重回。

  这些从南啻带回来的行李和箱笼,没他的吩咐也无人敢动。而他行程匆忙,期间更是忘了交代,这些箱子自然是他走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只能自己收拾。

  了无是来看看他睡着了没,后半夜会下一场大雨,若是小师叔没关好门窗,屋里的书籍字画就得遭殃了。

  可他进来后,见裴河宴在收拾东西,想起师父说小师叔过两日又得走,他把来这要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跟屁虫似的跟

  在裴河宴身后,帮他递东西。

  但他递着递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箱子里装着的是已经泛黄了的手抄卷,可它们既不是大儒雅作,也不是孤本佛经,而是一看就十分幼态的小学生字体。

  了无用他不太聪明的脑瓜子想了想,问:“小师叔,这些都是你小时候写的吗?你小时候写字也这么丑喔?”

  小师叔一直是师父和方丈们挂在嘴边的模范优等生,从小天赋异禀,学识出众。不仅能倒背佛经,还写得一手好字。

  现在看来……好像也不是这么一回事嘛!

  裴河宴没回答了无,他看了眼箱笼里用废纸包裹着的烛台,抬了抬手,吩咐了无递给他。

  了无见他剥笋似的将废纸剥除,把烛台放在桌上,絮絮叨叨:“这个烛台不收起来吗?”他指了指书桌上,茶几上,那些五花八门、花里胡哨的烛台和蜡烛:“外面放得够多了,您这一壶茶都能用不同香味的蜡烛给煮上一遍了。”

  他没大没小,嗡嗡个不停,跟扰人的蚊虫似的。

  裴河宴不堪其扰,转身拿起戒尺,在了无光溜溜的脑袋上轻敲了一记:“噤声。”

  了无吃痛,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暂时闭上了嘴。

  耳边安静下来,裴河宴总算又能听见窗外簌簌的雨声。山林间的雨声有令人放松的惬意,听着听着,他皱着的眉头一松,将从南啻带回来的旧物一一装入箱笼,打算封存起来。

  全部收拾完,他才发现与了了有关的东西居然装了满满一箱。

  里头有她喜欢看的闲书,有她抄录的书目,还有专属于她的茶具。

  王塔平日里并没有他的访客,而了了,算得上是王塔的常客。

  她经常来,于是,逐渐便有了属于她的蒲团、笔具、茶杯、手巾等等。再渐渐的,她喜欢的烛台,喜欢的镇纸,喜欢的线香,但凡是她喜欢的,也变成了她的所有物。就像那个比翼鸟的烛台,自她走后,就被封入了箱底,再没启用过。

  这些年,了致生在与他的通信往来中,也会断断续续地拓印一些了了画的壁画,寄给他显摆。

  说是显摆,但裴河宴总觉得他目的不纯,他像是有意在诱导他鉴评。他若是不理睬,了致生便没完没了,夸夸其谈。可若是衬了他的心意,他又喋喋不休,与他分享上半纸了了的近况。

  裴河宴有猜到些许他这么做的目的,了致生怕他太孤单,也怕他彻底掐断对了了的牵挂。这份牵挂也许没什么用,可它真真切切地代表着在南啻发生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不仅与他和了了有关,对了致生而言,一样重要。

  他最后看了一眼了了不同时期的书画,将了致生这些年与他的书信往来全部装入箱囊,盖上箱盖。

  往后,他都不会再收到了致生寄来的信了。

  裴河宴扣上锁后,将钥匙收入抽屉内。

  了无旁观了许久,见他关上柜门,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小师叔,你这么舍不得

  ,为什么还要收起来?”

  裴河宴回答不上来,蹙眉不语。

  雨势渐大,山风时缓时急,将他窗檐下的风铃撞得叮当作响。

  就在了无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时,他转过脸,皱着眉头地问他:“你怎么还没走?”

  了无:“……”

  

  后半夜,雨势渐大。

  裴河宴囫囵睡过片刻后,再没了睡意。他没开灯,拿起烛台点了烛火,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

  这把竹椅他很是喜欢,但用了太久,竹片老化,竹椅摇晃时会有很明显的顿挫与松散。

  他把烛台放在窗台前,轻轻地摇晃着竹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里,他闭上眼,将心中因了了而掀起的波澜轻轻抚平。

  但在黑暗中,越是无人关注的角落,越容易滋生欲念。

  他不自觉地回想起在老宅的那一天。

  从他听见有人叫了了的名字,到他抬起伞柄看向院中时,却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开的背影。

  她长高了很多。

  这点欣慰还没维持多久,他又忽然想起了连吟枝。在了了为数不多的对连吟枝的描述中,他推测过连吟枝的性格与行事风格。可真当有一天,面对面的接触时,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连吟枝的强势程度。

  她的强势,有带有地盘意识的。但凡与她有关,譬如了致生,又譬如了了,她都会有很强的操控欲。从了解信息、收集信息,再到侵入领地和绝对掌控,这才符合她的行事逻辑。

  裴河宴想起了致生最后的叮嘱,开始担心两年后的了了是否能够顺利收到那把钥匙。

  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搭在竹椅上的手,轻轻地击打着扶手。他脑中不时地交替着连吟枝压抑嫌恶的表情,以及隔着人群与了了相视的那一眼破碎。

  思绪太庸扰,他找不出线头,也理不清线团。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身陷困顿时,他刚抚平的湖面再一次掀起了比之前更巨大的波澜。

  这就好像,他从书架里抽出了一本不属于他的书。他本该放回书架,任由别人将它带走,可他却因为窥见了这本书里的折痕与破损,心生不舍,想要将书里的褶皱揉平。

  他不厌其烦的反复铺开,压平,想等整理好一切再放回书架。

  可等着将她带走的人,因为他没放手,错过了她。而他翻开书录,却发现他的书房与这本书格格不入。

  他们怎么看,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而他与了了的缘分,在他完成了致生嘱托的那一刻起,就彻底结束了。

  这个念头,就像炉里燃得正旺的火,烧得他神经剧痛。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夜色浓厚,雨雾形成的云海弥漫着卷成了披在群山中的云被。

  他抬手拂去沾湿他衣袖的雨丝,总觉得今晚胸口窒闷得有些奇怪。

  就好像多感知到了一份情绪那种撕裂的,压抑的,躁动到仿佛要摧毁一切的悲痛感。

  半扇山风起,冷冽的夜风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神,伸手去拿烛台,打算吹灭。

  恰时,一滴滚烫的烛泪,滴落在他手背上,烫得裴河宴不禁皱起眉,垂眸看向烛台。

  烛火被风压熄了几秒,几秒后,它顽强地重新跃起。

  裴河宴抹去那滴烛油,他忧心忡忡,抬眼望向黑黝黝的远山叠影,低声呢喃道:“别是她在哭吧。”

第三十九章

  了了把连吟枝送走后,松了好大一口气。

  为了庆祝彻底自由,她那晚还开了一瓶酒,和了致生一人一杯,喝了十几个来回。

  楼峋微信里有事找她,结果等了一晚上都没收到回信,电话和视频也无人接听。他知道了了现在独居,生怕她是出了什么意外,连忙赶去老宅。

  他在院外停好车,拿了大门钥匙,开锁进屋。大门的钥匙是了了特意给他配的,前段时间他频繁进出老宅,没有钥匙太不方便,便临时配了一把。

  楼峋畅通无阻地穿过庭院,走到厅堂。

  厅堂里,了了正抱着了致生的牌位喝得迷迷瞪瞪。瞧见他来,她还热情地招了招手,拍着身旁的凳子,让他也坐下一起喝点:“我爸喝不动了,你快来陪一杯……”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花了点时间去消化眼前的场面。

  了了招呼了他半天,见他纹丝不动,也不耐烦起来,她举起杯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指着他,大声吆喝:“你还是不是男人!”

  楼峋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上前扶着她先坐下:“反正比你是男人。”

  他把了致生的牌位从了了怀里抢了过来,请回灵堂,上过香又告过罪后,才把喝蒙了的了了抱回屋里。

  了了沾着床就老实了不少,楼峋看了她一会,见她只是缩在被子里哭,便转身出去,到厨房煮了壶蜂蜜柠檬茶,端给她醒酒。

  经过厅堂时,他拿起只剩一浅底的白酒瓶晃了晃,拧着眉往了了所在的方向瞪了一眼。

  当晚,生怕再发生些什么意外的楼峋,留宿在客房,并没有离开。

  第二天一早,他出门买了早饭,留在院中等她。

  了了醒来后,反应了很久,才断断续续地回想起一些昨晚的碎片。她揉着仿佛有三百个锤子在敲的脑袋,先把电量耗尽的手机充上电,这才晕乎乎地去洗漱。

  院子里有个小方桌,老了生前很喜欢在那和楼峋品茶谈心。现在老了走了,会去小方桌那喝茶闲坐的就只剩下楼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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