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倾
裴河宴侧目,盯了觉悟一眼。
后者满眼无辜,甚至十分大声:“怎么了,到底你是法界的工作人员还是我是?”
已经消化了一些的了无在一旁顺口接话道:“小师叔是,你不是。”
觉悟这才重新笑开:“这徒弟平日里虽然是笨了点,但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有点用的。”他清了清嗓子,把跑偏了的话题扯了回来:“那个分馆主要展览的是壁画,类似《佛陀讲经图》、《朝崐图》、《无量度佛》等等,有些是只剩碎片的真品,也有些是仿拓的陈列品。梵音寺呢,你父亲画得那一幅《雍朝大慈恩寺》有幸入选。”
他故意顿了顿,看向了了,含笑问道:“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可以将令尊的壁画誊刻至优昙法界,你愿意吗?”
关于这件事,觉悟考虑了很久。
誊刻壁画的人选早就有了,只是还未最终确定。了了出现在这个当口,不得不说,时机多少有些巧妙。
但她确实也是一个转机。
女承父业,这对需要传承需要接力的传统艺术而言,似乎拥有宿命般的约定感。
他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和裴河宴通过气,主要是确认他能否向优昙法界输送壁画誊刻的推荐人选。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觉悟周旋了很久,终于替了了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当然,它是机会也是考验。
如果了了表现不佳,这次合作便当作是他替梵音寺还给了致生的人情,不会再有后续。
于是,他慎而慎之的又问了一遍:“如果愿意,你可以吗?”
了了很聪明,她立刻听出了觉悟的未尽之意。
和觉悟有交情的人是了致生,她是沾了老了的光,才有机会被他列入候选名单。誊刻壁画这么大的一份厚礼,虽然觉悟肯定事先考察过她能否胜任,但这样明着贴金的机会,光靠她自己的资历显然是不够瞧的。
其次,虽然她在风格上有一定的优势,可短板也十分明显。还未彻底打响名气的壁画师是需要时间去淬炼,去站稳脚跟的。觉悟给她的,不仅仅是表面上能看到的好处,还有很多隐形的优势。
包括,和梵音寺的壁画合作。
只要她能出色的完成这次誊刻,她就可以将这段工作经历填入自己的履历中,再想续写梵音寺的壁画,自然就不存在资历太浅,履历不够瞧的窘迫了。
了了没有因为这个机会唾手可得就欣喜若狂,不知所以,越是接近支点她越是要沉得住气。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玻璃杯的手,放到了桌下:“我很荣幸,也非常愿意。”
觉悟对了了的印象一直很好,她聪慧机
敏,冷静沉稳,不是那种有点能力就恨不得把下巴抬到天上去的人。
她像是一步步行走在沼泽里,却从不拖泥带水的鸟禽。只要她想,她展开双翅,便能直上云霄。
没人看见她说这句话时,揉住了膝盖上的布料。也没人听出,这短短的九个字里极隐秘的轻颤。
她落落大方的一笑,默默地将觉悟的这份人情记在了心里。
散局前,觉悟还有点事要叮嘱了了。
两人落在最后,轻声地说话。
觉悟:“我晚点去趟普宁寺,跟住持聊一聊这个事。一星期七天你起码得分出二天在法界复刻壁画,这个时间安排你有问题吗?”
“我周末本来就休息,如果来不及我可以晚上也过去。”
觉悟想了一想,瞥了眼走在前面的裴河宴:“当然没问题。不过这样的话,我给你安排个住处吧,最好接送也安排上,不然你一个女孩往返不安全。”
了了莞尔,很是感谢觉悟能够想得如此周到。
“至于合同,和后面的具体对接可能得交给我师弟了。我不经常在这,不能及时处理,你们直接沟通会更方便一些。”觉悟用眼神瞟了下裴河宴:“这是他这个人有点不好相处,你担待一些。”
“好。”了了笑着应了,可说完又觉得有些歧义,补充了一句:“没有不好相处。”就是有些不知道怎么相处。
觉悟会心一笑:“我懂我懂。”
他想起之前因为了了的事需要和裴河宴商议时,他嘴上说着自己不方便插手,可但凡是要经过他手的事,无论是速度还是效率,都替她行了最大的方便。否则这件事也不会推进得如此顺利。
他斟酌了一番,还是违背了本心,对了了说道:“这件事能落地,最大的功臣是他不是我。我们出家人最怕背上因果,该记谁的恩就记谁的,可别道错谢了。”
了了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向裴河宴。
也许是察觉到了了了的目光,他停下脚步,转身看了过来。他脸上的冷峻还未收起,侧脸棱角分明。瞥过来时的那一眼,莫名让她有一种时间在指缝里流失的荒寂。
她好一会儿L才想起来自己还什么都没说,立刻补上了一句:“我都会记得的。”
她知道觉悟这不是在挟恩申报,而是在点渡她。这个有大智慧的人,早已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们离开雅间,走到侧门的功夫,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商务车。
车和司机都和了了有过一面之缘,她看向司机师傅时,对方也认出了她,甚至还友好地对着她点了一下头。
明明是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她却莫名的心情很好。
觉悟明天还有行程,趁普宁寺关门之前还得赶过去一趟。
了了原本顺路,可觉悟上了车便堵在车门口,还把已经坐到后排的了无也赶了下来:“时间还早,你们急什么呀?”
他对了了说:“我这次来挖住持墙角肯定得挨削,这种挨骂的事你就别跟我一起了。我们分开走。”说罢,他又看向裴河宴:“你既然闲着,带了了去现场熟悉一下啊。你辈份再高也得叫我一声师兄,我说的话,你多少得听点吧?”
每个字都挺有道理的,让人无从反驳。
了无等了半天,眼见着觉悟都开始关车门了,还没分配到自己,瞬间着急了:“那我呢?我干嘛去啊?”
车门关闭前,觉悟从门缝里扔出一句:“你爱干嘛干嘛去。”
裴河宴和了了对视了一眼,他无奈道:“那走吧,我带你过去。”
了无看了看已经快没车影了的商务车,又扭头看了眼已经一前一后往优昙法界走去的小师叔和了了,焦虑到差点把他的大光头撸成一个硕亮的灯泡。
锃亮的灯泡在原地打转了片刻,拔腿就追:“小师兄,你等等我。”
第四十八章
了了对了无总是追着她喊小师兄有些不习惯,今天难得有机会,她努力解释了一下:“我不是你小师兄,我也没拜你小师叔为师。”
“我知道我知道。”了无敷衍道:“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了了郁闷。
两人刚加微信那天,了无一口一个小师兄,嘘寒问暖的,就差卷上铺盖搬来洛迦山陪她一起“清修”了。
在她追问下,他才扭扭捏捏地将小师兄这个称呼的由来告诉了她。
了了的第一反应是大家都误会了。
她解释了两遍,了无不仅无动于衷,还连续给她发了三个小和尚敲木鱼的表情包,就差明着跟她说: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深深感受到了被敷衍的了了,这才就此作罢。
裴河宴都没急,她急什么?
今天历史重演,了了没好意思把裴河宴搬出来当救兵,只能苦口婆心道:“梵音寺是座和尚庙,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是你师兄呢?”
了无解释不通,干脆捂住耳朵:“我什么都听不见。”
“你听得见!”了了刚试图上去掰他的手,一直领先两步的裴河宴忽然停了下来,叫住她:“了了。”
了了跟条件反射似的,立刻乖巧如鹌鹑,搓着小手听候发落。
这还是再见以来,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了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后,远没有裴河宴想象得那么陌生。他看着两步距离外,一副上课干坏事被抓包模样的了了,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手中的手机铃声还在催促,裴河宴指了指路口对面的游览车站台:“你和了无先去停靠站等我。”
他说话的声音和经过车辆的鸣笛示警声重合,了了没有听清,她往前走了两步,到他身边:“我们现在是要去坐车吗?”
“车还没来。”他微微压低了身,给了了又指了一遍站台:“你带了无去那等我,我要接个电话。”
了了这次听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一个指令,却让他重复了两遍,了了耳朵滚烫,忙不迭回头找到了无,先过马路。
看着两人安全走到对面,裴河宴这才接起电话:“什么事?”
觉悟上了车才想起自己今晚七点就要抵达笙南,现在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洛迦山到笙南将近三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一分钟也浪费不起,只能匆匆交代裴河宴。
虽然,他早就料到觉悟会找借口把了了的事全撂给他,可没想到,他有这么迫不及待。
“那普宁寺呢,谁去说?”
觉悟觉得他师弟今天有些降智:“我已经在去笙南的路上了,普宁寺还能谁去?”
“那等你返程回来。”
觉悟大声问道:“啊?这里太吵了,我听不太清。你说你可以是吧?”
这无赖。
裴河宴别开眼,看向站台。
了无正眉飞色舞地和了了说着什么,她边
耐心听着,边留意着不让了无误碰到前面候车的游客。
这样的画面,曾在他的梦里出现过。
不过站在她面前的人不是了无,而是楼峋,那个在了致生丧礼上以学生自居的年轻男人。
那日他站在人群后,了致生在北央美院的同事们吊唁完,避在阴凉处等待出殡。
人多的地方,舌头也长,七嘴八舌地打听起了那个忙前忙后的年轻人是谁。
“那是叫楼峋吧,好像是了教授的学生。”
“学生?你看院子那片树下,那全是了教授的学生,也没见他们往主事人的位置站啊。”
“你这话说的,就有点刻薄了。学生也有远近亲疏啊,老了身边没什么亲人,我好几次去医院探望,那男孩都在。”
“是了教授女儿的男朋友吧?只不过没订婚,没什么名分,加上了教授一走,家里就算有喜事也有好几年办不了,怕中途发生什么变故才这么自称的吧。”
“也是哦,现在结婚离婚都草率得不得了,分个手不更是家常便饭。”
“好了好了,这是什么场合,瞎说什么呢?他是老了的学生也好,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也罢,那都是人家的家事,你们在这论长论短的,算是哪根葱啊?”
几人被混说了一顿,恰好出殡时辰到,摔瓦声与哀乐同时响起,她们一哄而散。他身前的位置忽然就空了出来,他不用再穿过憧憧人影去寻找了了的身影。
他清晰地看见,楼峋轻揽了揽她的肩,俯身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她抬起泛红的眼睛,牢牢地看着他,那个眼神他并不陌生了了十三岁那年,拽住他问他能不能替了致生卜卦时,就是这么看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