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开夜合
大堂里吊着一盏老式水晶灯,大理石地面反射灯光,晃得有些刺眼。
梁稚不意竟会此时碰见楼问津,见他西装革履,自己抱着手臂的双手不由合得更紧——她穿一条法式白色睡裙,袖口与领口绣有蕾丝,裙子并不暴露,可在大庭广众之下,到底不自在。
“你跑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她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楼问津则平静地问:“怎么在大堂坐着。”
梁稚撇过眼,“电梯不给上去。”
楼问津稍站了站,看见对面餐厅门口站着个警察,依稀是梁稚提过的,宋亓良的小舅。
“走吧。”楼问津说。
梁稚抬头看他。
“怎么,梁小姐乐意继续坐着?”
梁稚轻嗤:“少来装好人。要不是你,我也落不到这步田地。”
楼问津不置可否,就这么站着,不催,也不走,像是叫她自己裁定的意思。
梁稚终究站起身,“我东西都在房间里。”
“明天叫宝星来取。”
梁稚跟在楼问津身后,到了酒店门口。
楼问津停下脚步,同负责戒严的一位警察说道:“黄警长,这是梁家的九小姐,这一阵寓居在酒店里。我带她回去,也免得打扰各位执勤。”
这位黄警长生得黝黑高胖,看着很是魁梧,但面容却有些慈眉善目的意思。他点点头,亲自撩起了黄色警示带放行。
楼问津说:“下回请诸位去赛马公会看比赛。”
黄警长笑说:“好说。”
梁稚往这位黄警长肩头看一眼,肩章缀着一粒星,大约是副警长职衔,职级比周宣要高得多。
这样的楼问津叫她觉得极为陌生。她与他认识近六年了,他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多的人脉,不但警署警长对他客气有加,还能有本事将一个人说抓就抓,说放就放?
宝星爱凑热闹,站在车旁翘首往里看,没一会儿见楼问津带着梁稚出来了,立马乖觉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梁稚弯一弯腰,上了车,楼问津却绕去后方,片刻,提来一只纸袋递给她。
楼问津上车,挨着车窗坐了下来。
梁稚打开纸袋,里面是件白色短袖衬衫,没有吊牌,一股皂液的清香,许是他放在车里备用的。
梁稚将衬衫套在睡衣外,自在了些,想将头发扎起,摸一摸手腕,不见了头绳,只得仍旧披散长发。
她有几分天然卷,披发极为蓬松,捂着脖颈热得很。小时候卷得更厉害些,出门人家都说她像个西洋娃娃。
司机将车子启动,问楼问津是不是照旧去俱乐部。
楼问津说:“先送太太回家。”
他语气好是平淡,梁稚却被这自然不过的“太太”二字扎了一下似的,转头瞪他一眼,说道:“梁家全是你叫来讨债的人,怎么还待得了……”
楼问津眼皮都不曾抬一下,“梁小姐,不是什么账都能往我身上赖。”
梁稚不再说话,心道也是,现在整个梁家都是楼问津的,他也确实犯不着多此一举。
车里一时静寂无声。
宝星转头偷偷瞥一眼,楼问津和梁稚两个人,一个看左边车窗,一个看右边车窗,都离对方远远的,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这样两个人结成夫妻,未来一阵都有戏可看了。
庇城夜里称得上是灯火辉煌,汽车依次驶过霹雳路、太子道和皮尔斯街,最后一个拐弯,到了科林顿大道上。
不多久,出现一栋蓝白外墙的建筑,衬着紫色三角梅,有种南意风情。一进入铁栅栏门内,便嗅到一阵印度素馨的香气。
停了车,楼问津叫宝星在车上等着,他一会儿便出来。
楼问津上前揿门铃,片刻一位女佣工上来应门。
佣工是印尼人,叫扎奇娅,楼问津用英文吩咐她,将一楼客房收拾出来给太太住。
扎奇娅偷偷打量了梁稚一眼。
楼问津打点过后,没有同梁稚说一句话,穿过走廊,径直往左翼的房间走去。
经历过白天那番交涉,梁稚面对楼问津只剩难堪,自然也不欲与他相处,被晾在客厅里倒正好合了她的心意。
她打量宅子的装修,通往餐厅有扇圆弧拱门,应是有意做得不甚规整,白色墙面也质地粗粝,墙边一只黑色粗陶花盆,种一棵柠檬树。以前同梁廷昭去意大利小岛上度假,就见过这样的建筑,这屋子仿得很地道,和庇城千篇一律的前英殖民地风格大不相同。
梁稚往右边走廊走去,在第二个房间看见扎奇娅的身影。
“扎奇娅。”
扎奇娅正在铺床,冷不丁被人一唤,吓了一跳,连忙回头,拿英文唤她太太。她英文讲得不错,没有很重的口音。
梁稚问:“楼问津是这里的主人?”
“是的。”
“他是什么时候买的这栋房子?”
“两年前,太太。”
两年。楼问津置办这处房产两年了,可她竟是今天才知道。
“你在这里做工多久了?”
“我是上任房主招进来的,他两年前回香港了,说是要为九七年的什么事情做打算。楼先生接手房子以后,续聘了我们。”
梁稚点点头,又问:“楼问津经常来这里吗?”
“不常来的,太太。只是每两周,会有一个女学生过来借宿。”
“什么样的女学生?”
“高中生,大约十七八岁,穿的是白衬衫和蓝色连衣裙的校服。她很害羞,不怎么跟我们说话的。”
白衣蓝裙,那大概是美以美女中的校服。
“她叫什么名字?”
“楼先生让我们叫她莉莲。”
梁稚从未听说过楼问津的社交关系里面有这样一个叫做“莉莲”的女学生,可两周一借宿,如此频繁,可以想见关系不匪。
这两周里,楼问津好似变成了一个她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扎奇娅说着话,动作却丝毫不慢,不一会儿床已经铺好,床单边角掖进去,扽得整整齐齐。
“太太早些休息,旁边是浴室,要用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了。”
梁稚点头道谢,扎奇娅便颔一颔首出去了。
客房装修同客厅相似,对面铁艺栏杆上攀着一种不知名的黄花,开得大朵,长势喜人。
梁稚隔着窗玻璃看了一会儿,把纱帘拉上。
她去旁边浴室洗了一个澡,出来时正好听见客厅方向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扎奇娅在问,晚点还回不回来,需不需要准备夜宵。
楼问津说不用,今晚不会再回来。
听见大门阖上的声音,梁稚回了自己房间。
窗户斜对大门,纱帘掀开一角,看见楼问津上了车,大抵要继续去他的俱乐部。
这个时间去什么所谓的俱乐部,自然是去寻欢作乐,不然还能是谈公事?
他还好意思讲宋亓良是芽笼常客,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她鄙夷地想。
科林顿大道为政府要员和外国客商宅邸之所在,远离商业区,很是僻静,梁稚难得一夜安眠。
拉开纱帘,望见外面日头湛明,一排高大的棕榈树,阔大叶片反射阳光,绿得发亮,显然天时不早了。
房间里没有钟表,不知道几点钟。
梁稚打开门,脚步稍滞,看见门口立着一口皮箱,正是她的。
去隔壁浴室洗漱过后,将箱子拿进屋,打开一看,落在酒店的东西都收捡过来了,一样没少,叠码得整整齐齐。难为宝星那样看似不着四六的人,能有这样的细心。
换了衣服下楼,却见楼下客厅里坐着宝星,人靠在沙发上,翻着一份杂志,封面女郎依稀是邓丽君。
宝星听见脚步声,立即起身。
梁稚见他有点恻然的模样,走近往杂志封面上看了看,硕大的新闻标题,写着邓丽君小姐昨日于泰国清迈遽然离世。
梁稚也愣了一下。
宝星说:“梁小姐,你醒了。”
不知要做什么,宝星今天穿了一身正装,却也不似精英,倒像酒店门童。
梁稚看他,意思是问他有什么事。
“楼总叫我接你回梁宅。”
“那些债主……”
“楼总垫付了欠款,他们走得干干净净,宅子也连夜打扫出来了。”
“垫付?”梁稚挑眉,“钱原本就是梁家的。”
宝星尴尬地笑一笑,仍旧变着法子替楼问津邀功:“昨晚楼总把债主都叫到公司,留了两个会计,亲自审批放款,忙了大半宿,都没空回家,直接睡在了办公室呢。楼总说,梁小姐总不能在酒店筹备婚礼,叫人知道了要看笑话。”
“他既然全盘接手了梁家的产业,梁家的债务自然也是他分内之事。他若觉得辛苦,大可以把位子还给我爸。”
宝星被说得有些讪讪。
梁稚并不是个刻薄人,听闻能回家了,心情到底明朗几分,对宝星也就和气些:“谢谢你帮我把行李从酒店拿了过来。”
宝星却一脸疑惑,“……什么行李?楼总没吩咐我啊。”
梁稚微怔。
不是宝星,难道还能是楼问津亲自去的?
梁宅坐落于红毛路上,一栋爱德华时期的红砖建筑,外头瞧去很是气派而漂亮。
屋内大体还是原样。
事情发生之初,家里大半佣工都跑了,没跑的梁稚也支付了遣散费,最后剩下兰姨。
兰姨是在梁家待得最久的一个佣工,人勤快,干活也利索,家里上下能够打点得井然有序,她和古叔各占了一半的功劳。
兰姨儿子三岁的时候便得病死了,丈夫又跟别的女人跑了,她离了梁家也没有更好去处,始终不肯走。梁稚给了她一大笔钱,说会亲自替她找个好下家,这才勉强将她说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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