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开夜合
楼问津看了她一眼,难掩两分意外。
宅子里的陈设,一应还是楼问津走时的那样,连人都没有换,只不?过古叔和兰姨也都搬了过来。
楼问津踏进门?,第一眼却是看见了茶几上黑色陶瓶里插着的黄蝉花,新?鲜饱满,似是刚刚换上不?久。
梁稚请楼问津入座,叫来兰姨倒茶。
兰姨很是意外,可碍于梁稚如?今和他的关系,并没有主动多做寒暄。
所有人仿佛自发达成了一致,在应尽的招待完成之后,便?从客厅里撤离得干干净净,独独留下梁稚与楼问津。
梁稚端上茶几上的水杯,垂眸喝了一口。
“最近在忙什么?”楼问津出声。
语气疏淡,只有客气。
梁稚动作顿了顿,“没忙什么,尽量保证公司不?要倒闭。”
七月,泰国宣布放弃固定汇率制度,一时外资大量撤离,金融市场震荡,股市暴跌,大量公司倒闭,工人失业。
好在梁稚听?从了顾隽生的建议,没有盲目扩展业务,还提前削减了许多的进口类目,这才在危机发生之初,扛住了第一波冲击。
在过分宽敞的客厅里,沉默也仿佛变作实质性的东西,突兀地?横亘于两人之间。
片刻,楼问津抬腕看了看手?表,这动作通常意味着,他将要找理由告辞了。
果真?他说:“定了下午的机票,我得先回酒店收拾东西,就不?继续打扰了。”
梁稚点了点头。
楼问津目光稍朝着她所在的方向偏了一偏,却在将要瞥见她的脸时,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他站起身,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最终像是下了决心,说道:“对我而言,庭审结果很是公正,这件事也彻底告一段落。请梁小?姐……不?必再自苦,尽力过好自己的人生。”
梁小?姐。
从前他唤这个称呼,总是带有别?的意味,无论讥讽,或是调情。
如?今,在他这里,它?回归了它?本来的用途。
楼问津最后颔一颔首,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古叔,麻烦帮忙送一送客。”梁稚说道。
楼问津身影稍稍地?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古叔走了出来,小?跑两步跟上楼问津,一道往大门?口走去。
那身影下了台阶,穿过庭院扶疏的花木,便?再也看不?见了。
梁稚低下头去,把?额头抵在扶手?冰凉的皮面之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
小?时候收到过一份礼物,是上发条的音乐娃娃,玩久以后,梳齿不?知什么时候磕断了一根,于是那首生日快乐歌,在唱到第三句的时候,因为缺了一个音符,仿佛漏电一样,十分的怪异。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缺了梳齿的发条娃娃,拧紧了发条照样运作,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奏出来的旋律有多么的不?对劲。
——她也搞不?懂自己了,这不?是她早有预料的结果吗,为什么真?的发生以后,她是如?此的不?开心。
这次庭审,沈惟慈和沈惟茵也从香港回来了。
沈惟彰的案件尚未开庭,但锒铛入狱已成定局。沈大嫂同他离了婚,带着儿子去了雅加达。
沈家原本便?人丁不?兴,如?此更显寥落。沈母而今同沈惟慈一起住在香港,过着几如?槁木的生活,兴许,唯一的盼头便?是看着沈惟慈完婚,再为家里添一个新?生命。
只是无论沈母如?何的软硬兼施,沈惟慈都不?肯答应出去相亲,只说做医生的工作忙,实在无暇分心,况且,这已然是新?时代?,四十来岁方才结婚的,大有人在。沈母每每念叨,以她的身体状况,恐怕是活不?到那时候了。
姐弟两人在庇城能逗留的时间不?长?,返回香港之前,沈惟茵去与梁稚见了一面。
这日难得的气温不?算过分炎热,沈惟茵说好久没有户外活动了,不?如?一起去赛马公会骑马。
两人换好马术服,到跑马场时,工作人员已将马牵了过来。
梁稚自然选了凯瑟琳——楼问津是以她的名义认捐的凯瑟琳,根据协议,除去身体不?适和定期休养等特殊情况,她对凯瑟琳永远有第一选择权。
退役后的凯瑟琳,比在役时养得胖了一些,一身黑色被毛依然油光水滑,可见被照顾得不?错。
两人绕着草场跑了几圈,风过耳畔,分外自由。
跑得出了汗,便?从马上下来,牵住了缰绳,边走边聊天。
“所以,维恩为什么不?答应相亲?我觉得工作忙一定是借口。他是不?是其实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只是由于种?种?原因,无法在一起?我猜,要么那人是有夫之妇,要么……并不?是女人?”
“……维恩哪里是这样新?潮的人。”沈惟茵有些想笑,却把?微微泛红的脸别?过去,伸手?捋了捋头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我不?同他聊感情问题。”
“好像没做什么,这一年就又要过去了。过完年,我就二十五了……”梁稚不?由感叹。
沈惟茵望向她,“所以,你?就打算这样继续下去吗?守着公司和你?愧疚感。”
梁稚立即不?作声了。
“我当时听?维恩告诉我说,楼问津替我和他安排了后路,觉得非常惊讶。我相信人不?是无缘无故的高尚,而是一定有非要高尚不?可的理由。阿九,你?觉得楼问津的理由是什么?”
“是我。我知道。”
“那么,在你?的心中,他对你?的爱,不?及你?自己的负罪感重?要是吗?”
梁稚一惊,“我……”
“有时候,牺牲奉献也会成瘾,因为人会陷入自认伟大的陷阱里——我从前就是这样。阿九,你?莫非要等到你?父亲把?这十七年的牢役服完,才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还完了这笔债吗?”
梁稚陷入沉默。
“阿九,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们?这回回来住的酒店,恰好和楼问津是一家。前几天在餐厅吃饭,我和维恩恰好听?见楼问津在同别?人打电话,他似乎打算报考英国的什么学校,已经在全力做准备了。如?果十一月的考试通过,至多明年八月,他就会去往英国。”
不?知不?觉,已经从草场的这头,走到了那一头。
梁稚背靠住木质的栅栏,抬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凯瑟琳的头。
凯瑟琳发出一声愉悦而明亮的响鼻。
晨起的雨下到中午,终于转小?,目之所及一片白雾茫茫。
梁稚第三次拨下六楼的楼层对讲机,依旧无人响应。
她把?右手?抱着的东西换到左手?,从包里摸出手?提电话——一贯办事靠谱的古叔第一次掉链子,电话没有充上电,在她拨下第二个号码时,便?电量告磬了。
没办法,她只好把?沉重?的手?提电话塞回包里,一手?抱东西,一手?拖行李,在细雨之中,往外走去。
所幸这周围她熟悉得很,知道一百米之外就有一座公用电话亭。
到了电话亭那儿,她把?抱着的东西放在行李箱上,而后拿出钱夹,从里面摸出一枚硬币。
硬币投入,发出“哐当”的清脆声响,她把?听?筒取下来,夹在脖子里,一面拨号,一面收起钱夹。
却听?“啪”的一声,行李箱上的东西,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
在继续打电话还是拯救这东西之间犹豫了半刻,选择了后者。
她飞快地?挂回听?筒,弯腰将其捡了起来,所幸狮城的街道一贯还算干净,下了雨也不?至于满是泥浆。
她低头拍去那上面的水渍,余光瞥见有人撑着透明雨伞经过。
她愣了一下。
透明雨伞也停住了。
她看见伞下的那双脚,做了一个向后转的动作。
她顿时心脏突跳,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抬起了目光。
天光灰淡,却也不?影响伞下的人如?凉玉生光,让这暗淡的雨天,一下便?有了明亮的声色。
“梁……”楼问津惊讶出声。
梁稚懒得再担待手?里抱着这东西,于是直接一把?塞进了他的怀里。
拿三层纸包装,层层叠叠,衬得喇叭形状的黄色花朵,明艳可爱。
楼问津目光渐深,“梁……”
“你?不?在家?”
他的称呼第二次被打断。
“……出去买烟。”楼问津答得有些迟疑。
“我电话没有电了,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吗?”
楼问津瞧了一眼就矗立在一旁的公用电话亭,“……自然。”
在全然摸不?清是什么状况的迷茫之下,楼问津一手?抱花,一手?撑伞,带着一手?提行李箱的梁稚,就这样朝着公寓楼走去。
一路,他将伞面尽可能地?朝着她倾斜,可她漫不?经心地?,拖着箱子,走出了一条极尽曲折的路线,使得他也要跟着她不?断地?修正。
进电梯,直至上楼,无人出声,只有一前一后,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楼问津把?收起的伞立在门?边,掏出钥匙打开门?。
迟疑了一瞬,才将鞋柜门?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双拖鞋。
梁稚识得。
她搬家的时候,遗留下的她的拖鞋。或许清洗过,鞋面干干净净。
楼问津把?伞放进一旁的伞桶之中,指一指沙发旁电话,“自便?。”
他因为见她发丝上沾了蓬蓬的雨雾,于是率先走进浴室,去找一张干净的浴巾。
走出来时,却见她正站在沙发对面五斗柜前,看着摆在那上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相框,一张曾被她撕碎的合影。
可不?知道是怎么办到的,现在看来,它?竟似完好如?初,没有一点破损的痕迹。
楼问津走过去,极为自然地?伸手?,把?那相框扣了下来,而后把?浴巾递给她。
梁稚两手?抓住了浴巾,展开,去擦自己的头发。
忽听?噼啪声响,抬头看去,是骤来的一阵风,刮过了没有合上的晒台玻璃门?。
墙脚处,那被她抛下的虎尾兰,窜高了好多,叶子饱满油润,绿得发亮,反映在白色的墙面之上,影子里也泛着绿意。
“楼问津。”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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