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园里的夏天 第8章

作者:任平生 标签: 现代言情

  “在你心里,我就这么矫情?”程知微叹了口气:“高三那年,你跟裴简因为我的事,差点耽误高考。”

  “我现在陪护你几个晚上,我心甘情愿的。”她说。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林嘉裕笑笑。

  “一辈子,忘不了。”她想起当年,眼神飘忽:“你那时候陪我去的,好像就是现在这家医院吧?”

  那时,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程知微奶奶因病去世。

  老人家其实一直在苦苦撑着,就想等孙女高考完再咽气。

  她害怕离开影响到程知微的成绩,可最后那段时间实在是靠着药物也撑不下去了。

  就在高考倒计时第 63 天的那个晚自习,程知微接到了爷爷的电话。

  那头爷爷没说话,程知微已经猜到结果,她跟老师说了声便跑去医院。

  最后一面是见到了,只是程知微双眼早已经被眼泪糊住,连奶奶的面容也看不清。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在后悔。

  她那时候应该控制住情绪的,她哭成那样,奶奶走得多不安心……

  临终时,奶奶瘦得皮包骨,浑身插满管子,程知微死死拽着她的手,求她别走。

  可生命的流逝从来是不讲感情的,就像秋天会来,叶子要落。

  程知微亲眼看着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身体渐渐没了温度,肌肉慢慢僵硬……

  那时候,她第一次触摸到了死亡,死亡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程知微父母都在航道局工作,工种特殊,常年远在海外。

  家里只有年迈的爷爷和她,祖孙二人在医院坐到天亮,哭到眼睛都快瞎了。

  是裴简,带着林嘉裕,来帮她“操办”奶奶的后事。

  或许根本不是他们操办,而是那时候,在她最脆弱最无力的时候,他们出现了。

  有些时候,有的人,只是出现一下,就不一样了。

  程家人丁不旺,一切从简,老两口早在 10 年前就已经在从化墓园买了个双人墓。

  那是程知微第一次经历至亲离世,那段时间她是哭着醒来,又是哭着睡着的。

  去派出所销户那天,裴简跟林嘉裕早早在楼下等她。

  见到他们时,程知微眼泪又开始掉。

  她非常抱歉,高三时间紧迫,每一分钟可能就是一分,她并不想浪费他们的时间。

  但他们坚持陪她走完这段路。

  那天,裴简见她给她讲了许多道理。

  他说:“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该哭就哭,哭完该干嘛干嘛。”

  程知微默默听着,默默流泪。

  派出所里,程知微拿着医院开的死亡证明书递给民警。

  她填好表格,在签字那一栏迟迟没有下笔。

  程知微手抖得厉害,名字一签,奶奶就算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世界了。

  民警头一次见孩子给老人办销户,她一直哭,也不催促,先去忙别的事了。

  程知微哭得头昏脑涨,忽然手上一紧,是林嘉裕,他包住她的手。

  她听到他说:“知微,放轻松,先把笔放下。”

  她这才发现,因为肌肉高度紧张,那笔就像嵌进她手里,怎么也松不开拳头。

  “如果你不忍心签名,等你父母回来再办。”林嘉裕柔声说。

  最后那名字还是由她签了下去。

  奶奶去世后,爷爷伤心过度,饭没心思做,终日发呆。

  于是程知微就这样睡不着觉,又饿着肚子过了好几天。

  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差,直到有一天课间,林嘉裕拍醒了睡着的她。

  “你最近是不是晚上睡不着?”他问。

  程知微低低“嗯”了声。

  这些夜晚,她很累,有时候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像一种病毒,爬到了她的精神里。

  程知微醒着的时候,总是能看到奶奶在天花板上,朝她笑。

  睡着的时候,她会梦到奶奶,她一直追着她跑,哭着问她,要到哪里去。

  后来,程知微开始恍惚,她到了学校,听课、刷题、休息,一切正常。

  只是很少和同桌、邻桌说话,也不再和其他女同学手牵手一起去厕所。

  直到林嘉裕翻看她的数学五三时,才发现,每一道题的答案,她都写了两个字。

  奶奶。

  那天下午,昏昏欲睡的物理课,教室外一声赛过一声的蝉鸣仿佛在跟牛顿定律叫板。

  程知微埋在高高的书墙后,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人递来了纸条。

  “林嘉裕给你的。”

  程知微打开纸条——“知微,去红十看看看医生吧。”

  她的心泡在午后的燥热里,忽然就想哭。

  广州红十字会医院,在同福中路。

  那天是个周六,她坐车,穿过过长长的林荫道去红十。

  她一个人,挂了精神内科的号。

  等候区,满是闹哄哄的人,这些人,和她一样,恍恍惚惚的。

  但其实,他们和她又不一样,他们有家人或朋友陪在身边,而她只有自己。

  程知微几次想走,她知道没人能帮到她,况且,精神类药物会影响记忆力。

  她马上高考了,不能在这种关键时候掉链子。

  程知微站起来,一个人背着帆布包,穿过消毒水泛滥的过道,在转角遇到林嘉裕。

  他长身而立,挡在前头,程知微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我来帮我妈开药。”他说完,又问:“你看了吗?”

  程知微摇头,心下忽然莫名的,涌上一种又热又涩的灼痛感。

  “坐那儿吧。”他说:“我没什么事了,我陪你。”

  没人知道,这三个字对程知微来说,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们并排坐下,林嘉裕没有跟她说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的大道理。

  他只是默默陪着她,时不时起身去看排号,看轮到她没。

  半小时后,终于到了程知微,林嘉裕送她到就诊室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和医生实话实说,程知微,他能帮到你的。”

  医生见多了她这样的病人,只说她的情况并不严重。

  可她说她也想死,也想感同身受奶奶死前的最后一刹那,到底有多疼。

  医生神色认真的看了她半天,最后说,过一阵子就好了。

  他让她吃些药控制一下情绪,又开导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高考,其它先放到一边。

  医生说什么,程知微都是点头。

  拿药的时候是林嘉裕帮她拿的。

  她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翻涌,很想跑上前去抱住他。

  可人来人往,她干不出来这种事。

  一直要到中午了,两人才从医院出来,在公交站,等车来。

  程知微站林嘉裕边上,她紧张又无力,能和他,这样肩并肩的时刻,她曾无数次幻想过。

  可是现在,幻想里的兴奋、小鹿乱撞的情绪,被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情绪深深的泡在身体最低处。

  程知微试着让自己开心,可是根本无济于事。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没救了,她对喜欢的少年,都提不上任何情绪了。

  她无力地垂下头,目光刚好擦过林嘉裕修长的手,才发现他两手空空。

  他好像并不是如他所说,来帮他妈开药的。

  他是碰巧出现在医院?还是专程过来陪她?

  程知微在夏日蝉鸣中,呼吸不畅,只感觉到燥热像乌云,压得她难受。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想开口,却见他指了个方向:“你想不想去那边逛逛?”

  海幢寺,广州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曾经是岭南佛教的发源地。

  很多人都说在这里许愿很灵。

  程知微活了 17 年,对神灵不曾这样虔诚过。

  奶奶去世,她说服自己,宇宙中存在另一个世界的,奶奶只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她祈求神灵保佑另一个世界的奶奶,无病无灾,开开心心。

  上了香,点了灯,程知微又求了一条开光的手串。

  碧绿色的珠子晶莹透亮,戴在手腕冰冰凉凉。

  一整天,林嘉裕一直陪着她,从海幢寺出来,他又把她送回家。

  从海幢寺到陈家祠,这一段路,一共 6 个站,全程要半个多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