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再一个是黎也,靳邵这人精,早猜到那两个事儿逼指不定又去找黎也打听了俩人分手的事,别的不说,就这逼事,外加被人捅进医院,靳邵清醒之后第一件事儿就让他们把自己嘴缝上。
本来李聪真挺老实的,黎也那边偶尔问问他,他们最近怎么样,每次的词儿都是概括意思,但李聪心底明白她要问的是谁,答得也很隐晦。这捅破天的大事,他一开始真没想过告诉黎也,直到有天去医院让护士拦住,说你们别是他仇人,恢复阶段尽来刺激他!
不怪护士这么觉得,靳邵这厮东跟隔壁床家属顺一根西顺一包的烟还让护士缴掉了许多,都觉得他是等死的心态,这些天哪高兴过?也没见家里有什么人来看他,每回有人来找他就没好事,还有眼一闭就一整天的时候,分明清醒着,却连动也不肯动,什么也不肯吃,几个轮班护士整日心惊胆战,怕他哪天一动不动,死了。
-
高三课业繁重,尤其重点班级进度飞速,每日有制定严苛的学习任务,非特别原因,请假困难,黎也病假条找人代写代交上去,核实这一流程还未走完,老师电话打到她这,她人已经不在北京。
从前车马慢,火车窗外昼夜更迭,路途漫长煎熬,从接到李聪的电话到现在,痛感到达某个临界点,是麻木,整段路程,黎也不知道怎么捱过来,又想了什么。
十月近末,天气转凉,南方尤为明显,长袖上街已经挡不住风,终日不见阳光,靳邵能下床以后就经常趴到窗边,病号服料子太薄,吹着风也没感觉,偶尔偷着抽烟,味儿可以飘出去。就是有时候总把护士吓到,他往外探得太深,以为他要跳楼。
全世界都开始以为他想寻死,拿水果刀削个苹果要盯着,上厕所要跟着,吃饭也要看着,搞得他好像不死一下都说不过去了。
后来能下楼了,就去园里走走,和大爷凑成病友聊聊天,解解闷,脸上还是不见笑脸,肩上担子太重,安静的时候就喘不过气。
护士那么一说之后,李聪每回来都给他带漫画书,给他讲最近出的新番,离谱的时候还趴他耳边给他念小说,他觉得李聪把他当成了智障。
还说老马挂念他,调侃他可算请了次货真价实的病假,靳邵跟老马通了电话,那天心情不错,出去晒了晒太阳,护士找了他半天,在公园长椅上看见他,跑过去跟他说,有人来看他了。
他以为又是李聪那傻逼,他不想听小说,护士旋即报了个名字,眨眼就看他跟离弦的箭似的冲回去。
……
黎也找到病房门口,来之前跟李聪确认了几遍,心怀忐忑做足了准备拉门进去,靠近门口的那张病床空空如也。
隔壁床有人,她走过去问,得到回复:“他呀,下去散步了吧。”
黎也点点头,买好的盒饭放在柜子上,摇了摇旁边的空水壶,出去问路过的护士,神魂恍惚地找了半天才找到接水的地方。
中午,开水间里人多,要排队,有煮泡面的,自带小锅煲汤的,家里人住院时间长,离得近的家属都能识个名儿,唠上话。
这里并不安静,黎也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排了三个人到她,被后边的拍了一下才把壶口对上去,没看壶里,滚烫的沸水接满溢出,硬生生从她虎口漫延烫出一大块红肿,周围几个人吓得瞪大眼,关水,拉着她的手到凉水底下冲,说小姑娘你这活干的,是晚上陪家里病人没睡好?
黎也迟钝地道谢,什么也没说,提上壶走了,手心手背火烧般得疼,她步子却越迈越快,快到病房,撞到了护士,烫伤的面积过大,乍一看一整只手都染着不正常的红,护士拉她去另一边处理,她突然对护士报了个病房号,问:“那个叫靳邵的病人,恢复得怎么样了?”
她们几个换班的护士专门负责这一块,对个别伤势严重需要特别关注的病人自然印象极深,她刚想问黎也是那个病人的谁,一回头,女生眼圈酸红,热泪蓄满眼眶,吓了她一跳。
……
护士追着靳邵喊了一路,他才刚刚恢复行动能力不久,剧烈运动会撕扯伤口,冲进电梯时,腹处已经隐隐作痛,护士牢牢扣住他手臂,要他一会儿马上处理,电梯门一开,这人又飞出去。
跑进病房,靳邵已经疼到站不稳,房间里没见到熟悉身影,莫名松了口气,转眼又看见桌上留有人来过的痕迹。
隔壁床大哥拉帘睡觉前冲他招了招手:“回来啦?你家里人过来了?一个漂亮小姑娘嘞。”
他脚下踉跄,哑巴了,大哥觉着没劲,帘子就拉上,隔绝两边。
靳邵失去重力瘫坐床上,护士小跑推着车进来,边训斥边着急忙慌给他止血换纱布——腹部大大小小的都是口子,出事当天手术玻璃渣都在里头,他这条命是抢回来的,现在这样就是在作死。
眼睛看向桌上的盒饭,久久凝视,干净纱布缠回腹处时,他手心紧抓床单,揉作一团。
护士以为他疼,没好气:“你还知道疼?别线还没拆又要倒回去缝一次针!谁来看你也不会跑了,着什么急?”
跟他说话,他总没听见的样子,护士有些急恼,抬头看他张了口,又打了个哑炮,眼往上抬,直直越过去,在她后边看着什么。
敞开的病房门口,女生提着盛满热水的塑料红水壶,穿得很薄,很瘦,像见到她的第一晚,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
俩人无声僵着,在看到她眼尾未散的红晕时,他一秒撇开了脸,表现平静。
手掌一圈一圈地缠好纱布时,护士跟黎也说的那些话,她多少在李聪那听过一遍,她以为不会再哭,袖口还是被擦拭的眼泪打湿,而今当面看见那张瘦到脱相的脸,酸意又在眼球边打转。
几月不见,他整个人看上去已经是病弱的瘦,粗服乱头,蔫头耷脑,一张脸多了些青紫疤痕,只剩优越骨相可以看,宽大的病号服罩着他,他才像是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
推车上一团刚拆下来渗透药液鲜血的纱布触目惊心,黎也暗自握紧烫伤那只手,才让疼痛刺激而强行淡定,终于在护士收拾好起身推车,她让路,再迈进房间。
“谁让你来的?”
他腹部还是疼,使不出什么力气,气息孱弱,一说话就暴露。
时隔几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即便有气无力,也刻薄无情。黎也充耳不闻,放下水壶,绕去另一边给他拆盒饭,手在抖。
“李聪说你不爱吃医院的食堂饭,我去了趟西街,应该是你给我带过的那家,我看包装都是这样的。”
话哽住,靳邵看见她那只烫伤的手努力在拆包装袋,撑上床想伸手过去,没够到,才撕裂的伤口疼得抽气。
黎也缠纱布的那只手疼得慌,软绵绵搭着只能动动手指,那么简单的结,拆半天才拆出来。
西街到这里路程不短,大巴颠簸,她捂怀里小心抱了一路,拿出来,庆幸没撒,捂着塑料盒,攒起眉,鼻尖被情绪催动地泛酸,懊恼:“怎么好像都不太热了。”
他没力气,靠床就瘫平了,枕头垫了下后背,瞥见黎也拿出盒饭,他冷声说:“我不吃。”
“我去开水间,想办法热热吧,南方天气那么冷……”
“我说我不吃。”
她继续当耳旁风,执拗地端着盒饭出去,背影孤瘦。
靳邵狠狠咬紧牙根,全身气力锤了下床,找出枕下的手机给李聪打电话,秒挂,过一会儿回信息说哥你别害我,老马在讲台都盯我了。
“操。”一甩,手机飞柜子上去了。
走都走了回来干嘛?
看他过得多惨?
又他妈来可怜他?
有病!
过了快十分钟,黎也开门进来,没借到什么工具,她找了个盆装热水,烫热了再拿衣角端着,放下时指尖也被烫红。
没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想点根烟,想到昨天才被抓包,靳邵心里狠操,再睁眼,黎也已经坐到床边,帮他开盒饭,他也不顾疼,抓着她手腕扯过来。四目对上,他眼神狠厉,想问什么骂什么,出口是句:“你他妈手怎么了?”
她抿唇,一眨不眨看着他,不回这话,力道掐得有些疼,她没吭声,看他已经被盖住的腹处,心口被什么揪起。
“为什么不好好养病?”
靳邵一愣。
好呗,真全世界都以为他想死。
随便了爱咋咋。
他嗤笑松开她,“回来干嘛?看我死没死?”
“……”
靳邵看她木头样来火:“咱俩都分多久了?”
“靳邵……”
“有必要吗?”
态度奇差,连声调里都充斥驱赶意味。
黎也咬紧唇肉,好像走进这里,就有种不顾一切的死脑筋,她垂睫,泪光打颤,“你伤口是不是裂了?还疼吗?”
“黎也。”他叫她名字,一字一顿,“你有种别怂,别他妈再回来。”
“你饿了吧,我们先吃饭吧。”她起身又去拿盒饭。
“我让你走没听见?”
跪坐起来去拦她,扯动到她伤处,手脱力,整个房间安静,啪啦一声脆响,汤汁混着干巴的饭菜一齐撒出来,地面瞬间脏污不堪。
俩人都一瞬征然,黎也几乎呆住,没有反应,定定地看着一地狼籍,憋许久的珠泪无声夺眶。
靳邵懵了几秒,恢复理性,语气又那样恶劣:“我说,咱俩早玩完了。”压着疼痛故作决意地躺回去,“你要硬就他妈硬到底,老子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晶莹悬挂在下巴,滑进脖颈,砸落混进饭菜里。
靳邵拉枕头躺下去,被子蒙过脑袋,一句话也不想再回。
完全看不清,视线糊成一圈,她擦得好用力,手心湿回袖口,怎么也擦不清明。动静把隔壁惊醒,帘子拉开一半,呆呆看着这边,出声询问,黎也说了声抱歉,找人来帮忙清理,去楼下重新打了一份饭。
医院里没人关照靳邵,做完一切,离开医院前,黎也最后拜托他的临床护士,叮嘱他把饭趁热吃完。
床上的人一直捂着被,只看见一点炸起的发尖尖,纹丝不动,黎也不知道他睡着没有,还是坐过去,埋头攥着指尖。
“我回北京了,你好好养病,好好吃饭,别偷着抽烟了。”良久,她沉沉提一口气叹出,温声:“你好好过,好好活。”
……
某病房里有个自杀倾向明显的男生,这个定论一出,不仅安排过心理检查、心理疏导、药物治疗,晚上病房都不能关门,时不时有人轻手轻脚晃进来。
这天很奇怪,夜里零点,隔壁床静悄悄,睡得可香,那个男生的床头还亮着手机光,走近一看,男生两眼通红肿胀,活像两颗圆滚滚的红樱桃!护士心惊问他怎么了,他闭口不言,摁灭手机,深深缩进被褥里。
大概是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晚,不会再有之一了——黎也走后一直到零点,靳邵捧着手机在床上或坐或躺,翻来覆去,红着眼翻着一条条曾经的消息来往。
反复过目,再条条清除。
最后,一个删除键下去,不遗巨细,连人带消息,一丝不留。
……
桐城又下起了一阵延绵的苦雨。
这座常年潮湿闷热的小城淹进浓浊的迷雾里。
时间留下一些,大雨冲刷一些。
岁月荡然无存,荒寂悲凉。
第57章
黎也当晚就坐上了返程的列车。
她孑然一身, 兜里只有还能接上少许电的MP3,火车卧铺又冷又硬,她蜷起身子, 耳机里循环一曲鸟之诗, 眼睛盈满的潮润涌溢, 滑过鼻梁, 渗入另一只眼睛。
在耳机里的歌曲因为没电关机以前, 她努力让自己先一步坠进了梦里。
她最飘摇的两年, 像一件不断转手最终落进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的货品。
只有他,他是她亲手抛弃的旧物。
也从那一天开始, 她清晰意识到某种彻底的别离,再无牵扯, 无纠葛,无爱恨,却深深扎进心里的别离。
大雁南去,季风以北。
这个地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留不下什么,更带不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