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你有病?”
一面关心怕她着凉。
一面想着怎么干她?
“有。”他应了之后,才去品味她那句骂声,她病着,醉着,嗓子也哑着,每句话都撑持着神智,而对比之下,他才像几近谵妄的人。
“猜我什么时候开始想的?”
连带声音,也失迷失真,醉意烧热耳朵,不等她出声,靳邵捏着东西站起来,“下火车那会儿?”
他停顿,单膝跪上床。
黎也呼吸慢了几拍,眼前混蒙着浊雾,痴钝,和倾向性的耽溺,她半睁眼,见他喉结一滚,额头来抵她的额头,视线来捉她的视线。声调浮浮沉沉:“还是健身房听你叫的那一声?”
两指并拢往下绕,扯紧的某根神经断裂,她抽一口气,五指从他肩头抓掐到胸膛,在掌心剧烈起伏。
她才倒下去,就被他一手捞起,吻她轻抖的面颊,“我还真是……”
再落至她唇下,他时常想念、梦回的小痣,所有温柔只倾注在这里,像找回经年丢失的宝物,无比诚恳、小心地确认它的真切,分开后,还会去轻轻触摸,他自嘲笑说:“病得不轻。”
一如从前在小破旅馆里度过那些在闷夏里的深夜,酽冽汹涌的费洛蒙交融经久不散的潮意,暴雪,暴雨,交并共居。
最后让她分辨出这不是她的房间的原因,是紧拉的窗帘,下午,阴天,厚帘一罩,天昏地暗。她依稀记得早上开窗透气。
劲烈的冻风掀打玻璃窗,响声微细,没有节奏,和他的声音一齐敲打神志,他郁然低语:“我其实有点后悔,当初没跟你做到最后一步。”
大概是醉酒缘故,他的声音蒙在雾里,像许多年以前,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氛围,同样低哑地飘至如今。
“你呢?”他问她:“当时在想什么?”
温度攀升,哈出的热气阻隔在他肩窝反扑,黎也鼻腔闷堵,指甲划着他臂膀推他,恍荡余光瞥见他自腿根蔓延沉积的创面疤痕,想看清些,却应激地先闭住眼,别开脸,“……忘了。”
又被他捏着颊肉正回来,看着他雪亮痴狂的眼睛,“你想跟我做到最后吗?”
他指腹粗糙,像砂纸蹭磨,每捏一下都留道红印,不让她闲着,一只臂抓来绕他脖颈,一只垂下去,五指交握,她摸到他的掌指关节,明显附着一层凸凹不平的疤痕。
心绪飞走了片刻,就被他不悦地顶回来,用脸颊蹭掉她颈边冒出的冷汗。
“黎也。”
听见他如痴如醉地叫自己名字,她晃神,没有咂摸的余地,就被他一句激恼:“换我玩你一次,嗯?”
说不清是昏乱的胡话,还是打心底想这样,总归在这一句之后,他们的行为,她对他失控的迎合接纳,都成就了另一层面的龌浊。
她身子戛然僵劲,因各种因素的疼痛激化,眼尾的湿润漫出来,扭动脖子,躲开他再次的亲吻,“玩你妹。”
摩擦的皮肤又辣又疼,即使泥醉,由心而生的不堪还是令她在挣扎不动后瞬时缴紧。
埋在她肩处的人颤着肩闷哼,沉声咳出笑,“诶,还是你骂得好听。”
靳邵当然看不清她的眼睛,大掌顺下去,想安抚她放松,她脖子梗着,僵得厉害,他细密地去亲吻,哑声问她怎么这么烫,抱她更紧,想让她伸手碰碰他,摸了半天,沿着手臂抚到腕骨,“我给你凉凉。”
他抓住她,辅助她抬起腕部,一直拗着的脸终于松缓,她转过来,一双空茫的眼一眨不眨注视他,一字一顿:“出去。”
尾音落得极重,是带了情绪的,靳邵被她看得一瞬懵,止住了所有动作,也在这一瞬间,黎也就着他抬起的腕,贯注全身气力,冲他脸重重扇过去:“我让你他妈的出去。”
响声回荡,将他上身都带得一颤,紧促喘息抖然辍止,脸颊火辣得疼,他愣怔地正回脸来,脑子也被这巴掌扇的翁鸣过后,短暂清醒,也看清她眼角积蓄到蹭湿睫毛,沿着太阳穴,滑刮到他心里去的热泪。
第69章
眼泪是无声的, 表情是无声的,她就连呼吸,颤抖, 都抑制着起伏。
就算被他牵制, 耳光劲力都大得出奇, 以至靳邵精神都缓过来了, 脸还被疼痛灼烫着, 但这时候, 他无暇顾及这些有的没的,连应有的情绪都消散在她一滴泪里。
整个人僵住, 根本搭理不了她一句接一句不容置喙的“出去”,反而从没如此强烈地想去靠近, 却不是被欲望主导,他也许可能,只是想帮她擦擦泪,问她为什么哭,问她还冷不冷。
只是看着那双波澜轻起的眼睛就不能自已,沉缓的呼吸时慢时停,哪里记得红成屁桃的脸。
“玩我一次,”还没等他凑近,黎也吸了口气把他挤出来,面色阴沉, 伸长臂一把抓过枕头砸向他:“你连报复都那么幼稚!”
枕头在悬空中被格挡打开, 他分毫不伤, 扫清视线, 懵里懵懂地看回她激动到面部肌肉微颤的脸,话声讥刺:“还说你有对象?”
她都顾不上此刻不着寸缕的狼狈, 意识放松后,往脑子里钻的全是他们临别的种种,换到此刻,尽数成刀刃,“有对象你他妈敢操.我!你是什么东西啊?傻逼,神经病!”
“再骂。”
她没声了。
他说着,脊背躬起,沉默良久不知默了什么东西,膝盖顶着床褥站起了,幽邃凝目:“我谈什么了?我看你招男人招挺多的。”
“我招男人,”黎也突然笑出来,见他欲伸来的手一掌又打开,低哑怒声:“我是让男人亲还是让男人抱了?”
抠着字眼里意有所指。靳邵紧起牙关,低骂:“妈的,我没亲!没谈!操了,碰都没碰!”
急切语速还大大提高了可信度,她的确顿了顿,他当她终于能消停,结果反手抄起另一个枕头又他妈砸了过来,正中脸庞,力度刚好,懵逼不伤脑。
“你没谈,没谈你他妈一次就进了,”她语声尖锐,“我看你没少谈,你牛逼啊。”
“牛逼也有错?”
他瞪眼不可置信,黎也扭开脸不想看他,任他自己消化理解,然后,第不知道几次地撑起身,她气头上来不及躲,脚踝就被抓着拽过去,他语气闲闲:“给你弄爽了,怀疑我跟别人练过?”
再死死按身下,她扭动挣扎推他:“靳邵!”
“在。”眉骨蜿蜒下来,眼尾上挑,有自带的冷感,笑起来却显得存心不良,他掰着她的膝盖,“没劲就换个体位吧。”
压住她腕的力一松,一耳光又追上来:“松手!人渣!”
紧接第二个,还未触上脸,腿间的动作停止,反去抓住了她的胳膊,啐了口气,他把她顶到床头,压靠住,锐利眸光落下,“我渣谁了?”
最直接地,将他们的过去剖析在明面。
“你说说?”他偏要盯着她眼睛,“咱俩之间,是谁先不要谁的?”
挣扎也好,动手也罢,全都掩旗息鼓,疲累感抓着人心,黎也顺着他的动作缓缓瘫力,“所以呢?”她直直看向他,眼里的潮湿干涸,“八年了靳邵,咱俩都多大了?你非要记着,非要玩回来,有意思吗?”
八年,这个词连摆出来都不可思议,形影相依仿佛是上辈子的事,那段日子已然逝去却恒久存在,融进骨血,形成习惯,所以一点即燃,彼此拒绝不了,可不该以这种形式续存。
氛围瓦解冰消,没人再有继续的念头,郁沉气息在彼此空隙间潜滋暗长。靳邵按着她,也散力地垂了肩,上身微前倾,她眼睫扑朔,只见他捞了被褥一股脑乱塞着往她身上盖,绷着脸,浓眉压眼。
“你也知道这么久了。”
压抑许久出口的一声,似沙哑的喉鸣,“你那时候怎么说来着?你这种人也要记一辈子?诶,你说巧不巧,”他在床脚翻乱一堆避孕套,捞裤子下床,回头看了她一眼,“我他妈还真就记你到现在了,我要不记你我都走不到这儿。”
再浓的酒晕也被情绪烧了多半,黎也已经能够在灰沉色光里看清他亮得几分悲恸的眼,却没法作出反应,她想抬手,只是抓紧了被褥,脑子变钝。
身体的刺激褪下去,视线直接接触到他,呼吸顿然微滞——她总能在他身上看见伤摸到疤,麦色皮肤没一处平坦,从前是,现在也是,甚至更密集,更惊心怵目,沉积的色块,缝合的瘢迹,毒物一样的攀缠在他那样高大的躯体。
重逢第一面就盘绕再心头的疑问笋尖似的再冒了出来。
他早就不在桐城。
他这些年都在哪。
在做什么。
是蹚过了怎样的一条路,才终于走到这儿的。
走到这。
为什么走到这。
黎也眸光簸荡,盯向一面静默宽厚的脊背,“你是……”
“但我觉得你当年做得对。”
你是来找我的吗。
他点了根烟敞开腿坐在床尾,把她的话截断在这,突然到她辩不清,他这句话是叹息,还是愠恼。
风雪停歇,不再震颤的玻璃窗在黎也靠近的右边,帘子照透薄明的光,越往左越暗,落在被角,爬上他后心,他背坐着,前身黝暗,一点薄弱的火星燃在指尖。
那句之后他沉了挺久,黎也看着他,心脏揪疼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天,也是这样一个房间,拉紧的窗帘,光线晦涩里,他跪着乞求,眼孔胀红,最后无奈地,也是这样坐在床尾,弓着脊背,弯下头,这辈子的骨气,面子,都碎成一地渣。
“后来我才理解你,”他眼前虚空一片,抖落的烟灰散在裤腿,“只有到那种地步,被狗操的日子打得爬不起来的地步,我才能理解你。”
只有在那时候,他才惊觉自己信誓旦旦的追着她跑有多虚浮,他才能够接受自己就是应该被抛弃的,无论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的存在只有负累,乃至那年在医院狼狈不堪地看见她,他的第一反应再也不是靠近而是远离。
他嗤笑说:“我那会儿就是个烂人,这辈子大概也就烂在那个破地方了,你又不是傻姑娘,别说你了,就连我自己,都他妈觉得我可能走不出来。”
黎也想说不是,灼痛扼上喉口,全身不剩一丝气力,她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气看向他。
和十几岁少年畸零的背影重合,却不会再像那样红眼崩溃地质问她自己的份量,死心地说她冷情冷性,他一如从前地坐在那里,溢出的声音却是沉甸甸地,急速下坠的凝重讽刺。
“我也生怕你一回头看我,我还是个破样。我甚至有点儿庆幸,他妈的,庆幸被你撇得干干净净。”
积攒的沉默暴发,挂了这么些天的体面,距离,从他们滚上床就崩裂得殆无孑遗,是想念,是爱,还是恨,或许都有,搅杂至今,哪种更多些,谁又说得清。
她还发现,无论什么时候,十八岁,还是二十六岁,只要他垂下头,撇开光鲜亮丽,自尊颜面,说得每句话都足够往她心口扎,就连类同的话锤打下来,她都不忍窒颤。
靳邵眼底冷光闪回,收拾情绪地往上仰了仰头,又垂下去,黎也闻到浅浅飘过来的烟草气味,这味道从他起身就开始弥散。
“你问我恨不恨你,恨你干什么?”
这么多年支撑他走过来的。
怎么可能只有恨。
靳邵慢条斯理地穿起衣服,她所见的创痕,一点一点盖得严丝合缝,就好像把他走过这些年,走到她身边的这些年,一层一层,在她面前遮掩彻底。
他往前面走,沿途捡起被他扒了一路的,她的衣服,这整个过程,包括回到床前,给她一件一件叠整好放在床尾,都没有抬眼直视过她,声嗓越压越低,越说越平静:“你往高处走,丢掉什么多余东西,包括我,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只是难过。
万一他真的就熬不过来,他想象不了。
他们之间的牵扯,所有的可能性,是不是都会停在那句“算了吧”,和那场操蛋的雨里。
……
又是这种感觉,寒冷,凄然,把人裹进玻璃罩里,压在醒不来的梦里,黎也闭上眼,脸埋进厚被里,一呼一吸变得慢且艰难。
她听见的声音飘得很远:“你也喝多了,都冷静冷静吧。”
接续脚步,开关门,重新安静下来,她依稀又听见玻璃轻颤,再挣出脸来时,那股浅淡的烟草味果然散空了。
身上还扒着黏腻,黎也想爬起来洗个澡,脑子又晕得厉害,撑持了会儿,习惯地连头都埋进被子里,再醒过来,是听见扰耳的烟火炮响,窗布帘亮着的已经不是自然光。
千家万户都亮着门前灯守岁,想起婶婶说的,这声响要嚷一夜,黎也睡眠浅,前两年住在公寓听胡同底下炮铳响不停,她失眠得吃药都没用,开着电脑快天亮才能躺下。睡到现在也不知道是多亏了酒还是人。
她在床尾叠好的衣堆翻出兜里的手机,时间刚过零点,是走进淋浴间洗澡时才惊悟,这不是她的房间,胡乱冲完出去,开灯扫一圈只看见床头柜躺着两盒斜歪的酸奶。
这会儿意识才渐渐回脑子里,黎也套好衣服抓上手机往外走,走到玄关,一手拉房门,一手摁亮屏幕,几分钟前跳出来两条消息,她滑进去看,拉开了一点门缝,又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