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野渡
早有预料,这个问题现在脑子里过了几遍,但她也不好说,“那太早了,上高三那会儿?”
靳邵按着她的肩,带着她脚一起停了。
感受到灼烫目光,她也没所谓,瞥他:“现在说折寿,晚了。”
黎也总算想起问他想带自己去做什么,但他没回答,也没动,脸也板着,僵持有一会儿,憋出来句:“为什么?”
黎也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又不是乖女孩儿。”
她就是喝多了也受不了靳邵这个怨妇表情,他不动,她反倒主动拉着他往前走了,虽然也不知道走去哪,还是被靳邵掰了个方向,进了小超市。
他一边带着她往深处的售货区走,一边听着她迷糊眼迷糊嗓子再讲点迷糊事:“我也不期望到时候给你多守几年的寡,咱俩估摸都活不到一百岁,你前脚走,我后脚就——”
就被捂了,靳邵搭她肩头,手伸长一绕堵她嘴,把人弄懵了,听到话更懵:“你再说下去,我不舍得搞你了怎么办。”
黎也:“?”
先还在想他怎么不答话,刚把他手掰下来,就停步在一排货架前,一抬头对上两排整整齐齐的东西——
脑子砰了一声,嗑了一剂醒酒药的效果,唰一把推离他,面对面,或许人喝多了就是啥刺激都大吧,靳邵是挺愣怔地见她副仿佛直呼眼瞎的吃惊样,瞠他说:“你他妈能不能干点人事儿?我眼泪差点儿就憋出来了。”
他又是一愣,再一乐,拽着人臂弯又拉回怀里,“多大点事儿,上哪儿憋不是憋。”
像挑选什么日用品,虽然大差不差,拧着她肩膀向货架看,嘻皮笑脸地给她清点,说:“你先挑挑,蓝莓、草莓、水蜜桃,还有什么青苹果?这儿还有个香橙,啧,不然都要了吧?”
“要什么要你要死?”黎也转了下发现转不过去,手在底下掐他,闷沉沉一声:“……用不完。”
她又不拒绝又不是特别同意,靳邵就很高兴,他俩还真没有过这种体验,从前都是他厚脸皮,一听她这么想,笑得脸都红,摆手说:“我也不是畜生啊,咱囤回去慢慢儿用。”
然而他没想到黎也喝多了也不好哄着来,她就表面给人种顿感,急了智商直飚,推辞说:“你自己挑。”
当场要走,让靳邵诶了一声拉着腰拽回来,她还意图挣开,五秒就崩,一是不远被人看乐子了,二是被他一句话给控了——软硬不吃,他就玩赖的:“说好的愿望呢。”
“……”
操了。
而当那一沓小盒子倒装备进货一样刷刷刷摊在收银台上时,或许庆幸的只剩下了现在这个点没什么顾客。
两个收银员一见上晚班的焉气儿都没了,相互看一眼,缓缓移向台前站的俊男靓女,喉咙一滚,再非常有职业感地默声给两人清算打包。
黎也僵着脸,捂眼往旁边斜,假装自己跟那个笑嘻嘻掏手机付账的傻逼不认识,肩还被他曲肘架着,模糊听到他问:“多少?”
单拎出来都很抢眼的两个人,那会儿已经不知道是顶配对搭的情人还是一桌子R18更让人诧然,收银员一被问还愣着,脸涨红,急忙将桌上剩下的一股塞袋,左右找扫描枪,口齿不清:“啊,我、我扫您……”
滴一声,前台收款播报如雷贯耳,二次冲击,整齐划一望向那对男女时,长久的征然叫她们只顾目送而忘说欢送语。
当然还有嘴型上一句我草,那姑娘去推边上的同事,细声:“你刚看见没?”
“嗯……是不该补货了?”
“天嘞,”她再抓了把同事的小臂,由衷感叹:“好靓的妞儿,好帅的哥们儿,好他妈牛的战斗力啊!”
同事瞠眼掐她提醒:“小声点,人还没走远……”
……
如果不是喝了酒,黎也大概会觉得自己疯了,能陪他干这蠢事,虽然清醒的时候也没好多少。
被他伸臂绕脖子,腻歪一半身子下来时,她放空了思绪就在想,他们分别那么久,这期间足够再谈一段同样乃至更加刻苦铭心的长跑恋爱,甚至结婚,生子,组建一个完整而稳定的普通家庭。
设想的所有理应的发展,追溯回源头就断开了,如果不是他还会是谁,这个问题始终难解,人和人的缘分像是既定的,就好像她以为的重逢,那个人却已经等了她好久。
而他们都曾以为的初遇,何尝又不是一种蓄谋的命运——靳邵以前总说,从见到她起她就是冷冰冰的,她当时想告诉他不是,但又没说,因为不想坦白更深的缘由。
他其实见过她的热烈,在他们还未谋面的青涩时代。可能这时候往回看那条帖子也觉得傻逼,她决定当个秘密藏着。
想来真是惊奇,她在这么大的世界里兜了这么大一个圈,恰好就在他孤独到只剩自己的时光里闯进去。
那时候的她几乎是他唯一所拥有的。
也是他倾箱倒箧却还是像母亲一样留不住的。
黎也每每意识到这点都会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醉酒后思维放宽,她这么怊怅地想着,靳邵伸手在她眼前晃,她才恍然到地方了。
靳邵松开她,兜里找房卡开门,黎也低着头,忽然伸指头拽了他一下,“靳邵。”
他回头,看她模样,被夜风吹起的酒劲,脸已经烧起来,他笑了下,等她的醉话。
她顿了顿,抬起的眼底蒙了层雾,“说真的,你死在我前面吧。”
他又笑,先只是想逗她问:“为什么?”
却没发现她拽着他一直没松手,眼底那层雾下是更深的底色,她说:“你总是只剩一个人,很可怜。”
也在这一刻,靳邵总算感觉到了衣角上的力度,以及这句话沉甸甸的份量。他就着她的力度一扯,另只手开门,将人一转带进房间,吻从落下就急促,压着她的后脑勺往里推,每每只分开一些,就带着喷薄的情绪追上来。
他知道她这人活得糙,随性,几乎不懂什么算情话,深铭肺腑的从不用嘴表达。一句你死在我前面吧,就已经是她的能力之最,甚至有些阴间的浪漫。
这把他哄得挺高兴,压在她耳边时还说,那你就更该爱我了,直到我被生命耗尽,直到你也死去,那样我就不可怜。
他说,这世上我只剩下你。
……
靳邵比她想的更来劲,她想不通什么缘故,只是每在抽出一丝理智告诉他明早要赶飞机时,都会被他作耳旁风压过去。
来之前说要在床上好好挑挑口味,真正上了床又无暇顾及,凭本能摸索的花样比精心钻研过还熟练,黎也几次想停,刚蹭开就被他按着腰拽回来。
她一直不知道的是,靳邵对她喝多这时候有种难说的瘾,最早得要追溯到上学那会儿,光是看着她理智跟酒精作激烈斗争,就躁得不行,有种不想又不可控制地一点点撕裂表面的严谨冷傲,皱着眉,哈着气,哪里都变得容易刺激泛红。反抗不彻底就像迎合。
到最后两个人都烫得不像话,夏夜里汗涔涔淋一身,发丝沾黏皮肤,神志早就离家出走,亏得那傻逼还能凑她耳边讲骚话,揪着她汗湿的脸颊笑:“你得亏是遇到我,个二两倒的货,让别人捡了可怎么办?”
黎也眼睛都睁不开,还是气得凑前去咬他,他笑不停,拎着她后脖子分开,追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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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黎也完全没有入睡的概念,被靳邵喊起来赶飞机时,魂还在天上飞,大醉一场,做什么都慢一拍,她洗漱时,他已经在收拾两人东西。
终归是磨磨蹭蹭地卡点赶上,一上飞机她连时间概念都没有了,除却走在路上的时间,她都在睡觉,一坐就睡,根本不关心飞到哪,再转了火车坐到哪,蒙头跟着身边人走。
再有意识是一觉醒来,他们坐在火车站外叫的顺风车上,车里没有别人,或是只剩下他们两位乘客。
因为路途变得颠簸,她在震荡中醒过来,离开身旁肩膀,看见窗外映入眼帘的、越发熟悉的街道老建筑时,心情经历极速的上升又下坠,迟迟平稳,她睁眼问旁边:“怎么回到这儿了?”
车子也终于在摇摇晃晃中稳停,下车时靳邵看了眼手机,十点多,他没回答黎也的询问,拽着人往街路前方走,“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两人都穿得休闲随性,以至与落后古旧的环境并没太大的割裂感。近午时的大街路上没什么人,这还是那个冷热极端的小地方,烈阳辣得烧脸,吸进鼻腔像股蒸笼里冒出的热气儿。
很奇异的感觉,上一次他们距离这里很近,却闹得那么不愉快,根本没有回来看看的机会,而黎也再想到这,已经是几年前发的一场疯。
新城区距离天岗这块只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路程,同在小城,这里跟进时代的步伐就偏慢了,个别老街旧房还能看出些卡在旧时代的齿轮中顿足不前的影子,平凡,荒芒而宁静。
那旧房中,就包括了他们走进的千里香馄饨店,门口招牌已经不见原来鲜亮的颜色,字儿都快在晕散的淡红中看不清。
客人一进门,椅子里挥扇站起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招呼他们坐,问他们要什么,再一嗓子招厨房里的丈夫出来。
憨厚壮实的店老板一见落座的人,就眼熟盯着横看竖看,被女人拍了回神,脑子也一灵光,指着靳邵口吃,你你你地,你出来靳邵一声字正腔圆的胖哥:“现在日子混挺好,娶媳妇儿还当老板了?”
胖哥一拍手,说是嘞!女人抓着他问什么人呀,他脑子还是钝,却比以前好多了,能憋出来句老朋友。
靳邵就问他:“你们夫妻俩管店,你娘回家歇了?”
他说话要打手势,摸摸脑袋再指到胸膛,却不知怎么口述,只说:“身、身体不好啦!”
他眼睛亮,看见黎也,早想问他俩,这当头被老婆推着往里走,说赶紧给人做吃的去!临到帘门前,靳邵又说了句:“一碗别放葱花。”
“诶哟,”女人听了笑盈盈,“馄饨没葱花,香味都少一半儿!”
他手在旁边人的肩头一搭,扬声笑:“我老婆不吃。”
女人意味深长地笑,马上喊了声土话提醒厨房里头,再去给他们开了吊扇。先知道是老朋友,于是自来熟又拉着两人聊了些许,店里也没别人,话题敞开,问小两口多大了,住哪儿呀,什么时候结的婚呐,有孩子没……还是被喊了声帮忙,才恋恋不舍地钻进厨房。
对坐的两人颇有些被长辈关怀的紧切,人走好一会儿,才对视一眼,笑起来。黎也肘撑着桌前倾,他也凑前,她挑起眉,说:“我不止不喜欢葱花,我还不喜欢馄饨。”
“这么巧?”他听后也笑,指腹伸在她脸上轻蹭,说:“我也不喜欢。”
少时候总觉得时间长久,却又紧密,分明每天都在相处,每天那种时刻又在很快地过去,彼此留住彼此的方式很少,可能是一句“你今晚别上楼睡了”,或是一句“明天还去那家馄饨店吧”,什么样都好,能待在一起就好。
时至今日回首,那些都成了拙笨的由头。
两人还在吃的时候,黄叔跟婶婶就打来了电话询问。黎也一想蛋糕没订,蹭着靳邵让他开口说中午不回去了,他们忙完,晚点再来倒腾。提前说好,紧赶慢赶的两天总算有了缓慢的时段。
吃完就跟店里夫妻俩匆匆道了别,回到天岗街路,人突然多了,午饭后的大爷们搬着桌椅架出来了,十年如一日的老惯例半点儿没变。
听着久违的口气口音,让人步子都不自觉放慢,没有提议,都默契地再沿着这里走走停停。
曾觉得吵嚷的,如今怀念倒成享受,当然不止于此。
这里晨昏依旧,老树挺拔,楼房低矮,青砖黛瓦,还是那条街,还是那样缠杂盘绕的电线,裂纹坑坎的水泥街路,杂草挤着夹缝土壤疯长,阳光晒在焉黄墙漆呈着古铜色的影,电杆上密密麻麻张贴大厂招工、房屋出租小广告。
这里的一切都鲜活,一切都在流逝的岁月中亘古绵长。
他们指着这里,再说说那里,回想那段并不长久却刻苦的时光里的旧影。最后黎也问到了那个盘出去的旅店,两人站在重建的小超市前,他自己都快没认出来,还是旁边十几年屹立不倒的便利店提醒了他:哦,这是他家来着。
和原来两模两样,连外墙都重新刷过漆,招聘的大字儿可比之前的旅店不敷衍多了,内部的格局构造也大有径庭,一层基本打通了做宽敞地,原先的楼梯处做了屋门分隔,前台位置也变了,这是个焕然一新的空间。
说不清是什么心境,好像每一个故地重游的人都会抽出一丝惋惜去感慨故地不再,之后就是新奇,看看这里不一样,那里不一样,自己和自己玩着无聊无趣的找不同游戏。
更新奇的是,这个游戏还有黎也陪他玩,指着房梁一角说,以前就老结蜘蛛网,现在还是老模样。
“说明它爱结。”
黎也白眼,“说明你们都懒。”
靳邵没脸皮地笑。
给熊熊买了些零食,结账出来,黎也拉住他停在空地,想到什么,翻了翻零食袋儿,对他说:“等会儿,我去看个东西。”
黎也撂东西往回走,拉开这么些年唯一不变的玻璃推门,从前排货架找过去,最不起眼的最边上看见了熟悉的牌子。
片刻功夫,再透过玻璃往外,刚还站着的人不见了,黎也着急付了账推门出去,眼睛同时扫,由近至远,停在街边一辆黑摩托前时,手还拉着门把,却不动了。
这人走累了随便找个车坐就靠,黑T,长裤,腿搭地,风吹得炸起几根毛,额发飞扬,眉眼历经岁月的沉稳沧桑被掩盖,仿佛还是那样一个少年,侧扬脸,镀着灿金色的描边,出神地看着别处,发着自己的呆。
黎也才惊觉,某一时的他其实和这里一样让人怀念,她不免会想起从前许许多多这样的时刻,挑挑拣拣不知哪一个更深彻。
非要说,那似乎也是个夏至,蝉鸣聒耳,清风吹过街角呆笨乱窜的猫狗,自行车铃街头响到街尾,小卖部里汽水刺啦蹦出响,檐下纳凉的老太太挥着旧蒲扇,抬头是绵延不尽的绿与蓝。
她也是这样看见他,风撩起衣襟和黑发,日光沿侧脸爬,树顶落下驳杂的阴翳,而他看向她,嘴角永远带丝或深或浅的笑,扬起声问:“买什么了?”
她抬了下手里两颗圆乎的糖头:“你要的香橙。”
也是直到这一刻。
她生命中那个久远的、已然逝去的盛夏,今时,此刻,如海潮,如焰火。
轰轰烈烈,勃勃生机。